国故在今天日益受到重视。了解学界的人都会发现,现在的学者与先前的学人有许多差异,主要是述学的语态发生了大的变化,音韵、训诂的能力弱化了。我们这代人读书有限,1977年恢复高考后才有机会受系统训练。那时候老一代学者还在,但要达到他们的境界很难。不过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有些断裂的文脉还是接续了下来。
曾经看过程千帆先生弟子的文章,言及老师的治学之风时有许多珍贵的片段,驻足旧学要有精神准备,审美能力与思考能力得兼者往往会有所进步。民国以来学界有不同流派,后来分散在各个角落,章(章太炎)黄(黄侃)学派、王国维遗风、胡适模式等等,在一些学人那里都可看到一二。我自己研究现代文学,对于国故研究领域知之甚少,不过每每有相关领域的文章出现,我还是要看的。因为学界纯正的古风,是要到这个领域去寻的。
我年轻时因为读朱希祖、许寿裳等人回忆章太炎的文章,才知道民国学术与晚清思想之关系,其间的学术承传耐人寻味。这样的书是了解学术史的向导,意义不可小视。章太炎那样高深的学问,现在难有人理解,若不是专门家,进入其门自然困难。前不久,读到刘跃进的回忆性散文集《从师记》,看到那些学问家对他的影响,我颇多感慨。刘跃进的经历比较特别,见过的名师很多,他自己师从罗宗强、叶嘉莹、姜亮夫、曹道衡等先生,对于不同风格的学术文脉都有涉猎。比如经由姜亮夫而体味到清华学派的风气,对于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有着特殊的情感感受,从罗宗强、叶嘉莹那里理解了南开学术的品格,由此也看出当年京派学术的遗风,这些对于今人都不无意义。重要的是,他在随曹道衡先生读书后汇入文学研究所的队伍,领略过钱锺书、俞平伯、魏隐儒、唐弢等人的风采。在此场域被熏陶过的人一定会有不少受益。一般人不会有转益多师的机会,领略了不同风景的人才知道山水的滋味。写学术史的人如有这样的体验,笔下的世界总是多一些景色的。
老一代学人的品格与才学,积淀了千百年的学术基因,可借鉴的地方很多。《从师记》所写的人与事,都是特定时期的波光,牵扯到历史与时代之间复杂的联系。时光流转,学术也不断发生着变化,不过其中仍有旧的遗存的闪耀,虽然仅是斑斑点点,但一旦摄取一二,总会像被注入活力一般获得与古人对话的通道。了解过去,仅仅在今天的语境里是远远不够的,前人懂得一些辞章之道,像浦江清的述学逻辑、王力的寻路眼光等,都是深浸在书海里的功夫所致。后人追踪这些旧影,既可得古风里的味道,又能有跋涉的内力。文化的传递,有许多是这样进行的。
我与刘跃进是同龄人,但他比我幸运,所见所得都比我要多。从师的过程也是悟道的过程。关于治学方法就有许多心得,比如从文献开始建立文学观念,这是学者必备的本领。而对于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作品与思想风潮,不是简单化的描述,而是像前人所说的“了解之同情”。刘跃进从文学规律入手思考学术问题,一些观点都是有刻骨的体味才生成的。比如看文学的质量,首要作用是要给人带来美感,教育作用还在其次。这是他教书与研究的收获,所以在后来的工作中他对于不同流派都能坦然面对,具备开放的视野。能够包容各类传统,与前人的启发也不无关系。
代与代之间的沟通,渠道不同、方法各异,但细细想来都值得品味。有的前辈学者与青年交流,不太正襟危坐。牟宗三回忆跟着恩师熊十力读书,难忘的不是课堂上的情形,而是在家里的对谈。当面闲聊中的传授学识,亲切中又带着生命温度,这与古人在私塾里吟诵诗文很相似。另一类学者,是习惯于在课堂与学生交流的,因为学识深厚而举重若轻,也有很好的教学效果。叶嘉莹谈顾随的授课方式就很传神,顾先生的谈锋和声音里的美学,总能让人有被冲刷的感觉,思想与诗意就那么自如地流淌出来。叶嘉莹说顾随的授课“飞扬变化,一片神行”,真的让人思之欲往,以不得见而为憾。
我们常人学习古典文学,多从书本中得其妙处,能从老一代学者的言传身教中领略风采,已经大不容易。不同的老师风格有别,对同样一个话题的表述也千差万别。从师者,如果遇见超然之人,那心得一定也是特别的。我年轻时在沈阳听过王瑶先生的几次演讲,就感到很新奇。他对现代文学如数家珍,但又并不以神秘之语道其原委,而是用幽默之调笑看作家得失。遂觉得有一点六朝之韵,而五四作家的六朝气大约也有类似的意味。于是感到文学与人生密不可分,真的学人是在别人的世界里也能发现自我的。
谈及文学研究,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是不能不驻足的地方。我自己就接触了其间的许多前辈。限于专业,我能看到的也只是片段,但已经感到那里景象的不凡。《从师记》道出了其间的众多人物,细细品读都很有趣。钱锺书、杨绛、卞之琳、冯至、唐弢,都是可以深谈的人物。他们的历史都布满风雨,学识又好,至今被读者所记。文学所前辈们的文字都很灵动,冯至、何其芳、唐弢以及后来的赵园、扬之水等都是文章家。他们的文风是不同于学院派的,既能创作又懂研究,在多方面启示后人。他们的研究是跨界的,心绪不被外物所累,精神旷达的时候居多。这种风气在年轻一代也有所延伸。我去年读过陈福民的散文随笔集《北纬四十度》,该书史学与文学相间,田野调查与文本分析互动,一时读者甚众。这也是转益多师者才有的气象,要达到此种境界并不容易。
如果一种辞章风格在不同年龄的作者中流行,说明已经有了流派特征,古之江西诗派、桐城派都是这样吧。但近70年来的学术史,我们对其梳理得还不够。有人说古风不存、流派亦稀。但我们看《从师记》,还是能从中感受到多致的风气的存在。学术风气与诗文风气一样,以个性彰显为要,做出成绩也并不容易。追忆远去旧岁里的人与事,能感到流风里缺少了什么、增多了什么。我有时候读叶嘉莹先生的书,便感慨她把握了顾随的某些精华,也有一丝王国维的影子,身上有多种学术的脉络。从师者,不论是直接师承的还是私淑的,凡有成绩者无不摄取了多种的精神要义。多师是吾师,我们的成长都离不开前辈的影响,这样的题目写起来都大有深意。
原刊《解放日报》2022年8月21日
孙郁,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曾任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北京日报文艺周刊主编。主要著作有《鲁迅忧思录》《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张中行别传》《思于他处》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