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清先生(1902—1960)是中国古陶瓷研究史上不能忽略的一位学者。早在1936年,他编著的《景德镇瓷业史》即由中华书局刊行,比颇具影响的吴仁敬、辛安潮的《中国陶瓷史》(商务印书馆,1937)还早了一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出版的《景德镇陶瓷史稿》,署名为江西省轻工业厅陶瓷研究所,实际主要执笔者为江思清。江思清先生还致力于古代陶瓷文化的普及与传播,他编写的《中国瓷器传说—窑变观音》1958年由作家出版社发行,收录了“琉璃瓦”“可器”“百圾碎”“风火仙”“窑变观音”“文王鼎”“青瓷易经”“太平窑”“白围裙”“击瓯楼”等十个小故事,娓娓道来,生动有趣。其中讲述唐代爱情悲剧故事的《击瓯楼》,还曾被编绘为连环画,1982年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
《击瓯楼》故事由唐代著名传奇小说《非烟传》(一作《飞烟传》)铺陈改编,《非烟传》,晚唐皇甫枚撰,收入《太平广记·杂传记八》。书中记载:“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何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步非烟与士子赵象发生恋情,后为奴婢所告发,非烟被武公业鞭打至死,赵象变服易名,远窜江浙之间。
步非烟擅长击瓯,韵律可与丝竹相合,显然是就奏乐而言。《说文解字》卷一三《瓦部》:“瓯,小盆也。”在唐人语境中,“瓯”为常见的饮食器具,“越瓯犀液发茶香”(《全唐诗》卷六八三,韩偓《横塘》)、“碧瓯浮花酌春茗”(《全唐诗》卷三一八,萧祜《游石堂观》)是说喝茶,“瓦瓶盛酒瓷瓯酌”(《全唐诗》卷六九二,杜荀鹤《登灵山水阁贻钓者》)、“瓦瓯斟酒暮山青”(《全唐诗》卷七一四,崔道融《钓鱼》)是指喝酒,“白瓯贮香粳”(《全唐诗》卷一三二,李颀《赠张旭》)、“次举粥一瓯”(《全唐诗》卷四五九,白居易《新沐浴》)意为盛饭。《隋书》卷七八记载乐户万宝常通过敲击食器获得音乐的旋律,“宫商毕备,谐于丝竹,大为时人所赏”。而唐人击瓯的具体细节,以成书于唐末的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最详:“武宗朝,郭道源后为凤翔府天兴县丞,充太常寺调音律官,善击瓯。率以邢瓯、越瓯共十二只,旋加减水于其中,以箸击之,其音妙于方响也。”(亓娟莉校注《乐府杂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唐代邢窑白瓷碗
这里的邢瓯、越瓯,系指邢窑、越窑产品。唐代瓷器生产,越窑、邢窑分列南北之冠。陆羽《茶经》赞美越窑青瓷“类玉、类冰”,称颂邢窑白瓷“类银、类雪”。“天下无贵贱通用之”的“内丘白瓷瓯”(李肇《国史补》卷下),“夺得千峰翠色来”(陆龟蒙《秘色越器》,《全唐诗》卷六二九)的越窑青瓷,除了充供饮食器具之外,还因其优良的瓷质,经过乐工的巧思转变了功能,成为“妙于方响”的乐器。
不过,现今的考古工作者,并不使用“瓯”来命名出土的唐代瓷器,而是根据具体形制,称之为“碗”“盏”“杯”等。我们迄今也无法明确指出哪些“碗”、“盏”或“杯”可专门用来“击瓯”,因为这只是饮食器具功能的巧妙转换,而非创造出一种新的专门乐器。
唐代文献中记载的击瓯名手,除步非烟、郭道源外,还有吴缤、天得、马处士。步非烟仅见唐人传奇,或是出于虚构,其他人应是真实存在的。吴缤,《乐府杂录》有载:“咸通中有吴缤,洞晓音律,亦为鼓吹署丞,充调音律官,善于击瓯。”温庭筠本人精通音律,“能逐弦吹之音”(《旧唐书》卷二〇〇《温庭筠传》),“善鼓琴吹笛”,“有弦即弹,有孔即吹”(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二〇),其《郭处士击瓯歌》属于音乐家之间的同行评价,诗中描述郭道源击瓯之妙音,“小响丁当逐回雪”“碎佩丛铃满烟雨”,竟然可以让人遥想“三十六宫花离离,软风吹春星斗稀”。天得是李姓户曹(唐代掌管户籍等的官职)的小妓,善击越器:“越器敲来曲调成,腕头匀滑自轻清。随风摇曳有馀韵,测水浅深多泛声。”(《全唐诗》卷六五二,方干《李户曹小妓天得善击越器以成曲章》),这里的“测水浅深多泛声”,与《乐府杂录》“旋加减水于其中”相契合,“越器敲来”是击瓯无疑。而“清同野客敲越瓯,丁当急响涵清秋”(《全唐诗》卷八二三,僧鸾《赠李粲秀才》)的诗句,则意味着还有一些擅长击瓯者并没有留下名字。
马处士击瓯,因张曙作《击瓯赋》而闻名。《击瓯赋》篇首叙说:“器之为质兮白而贞,水之为性兮柔而清。水投器而有象,器借水而成声。”马处士利用白瓷瓯注水敲击,其音“似惊沙叫雁、高柳鸣蝉”,“妙动元枢”,“羞杀钿筝金铎”。温庭筠的诗,张曙的赋,可称唐代文人吟咏击瓯这一瓷器与音乐结合的妙技的双璧。
关于张曙的《击瓯赋》,南宋人史绳祖《学斋占毕》记其流传情况甚详(史绳祖《宋史》无传,其墓在浙江衢州,1974年被盗掘,根据墓志知史绳祖生于1191年,卒于1274年。参衢州市文管会《浙江衢州市南宋墓出土器物》,《考古》1983年第11期):“唐末张曙,中和(881—885)间举进士,避难到巴州,宴于郡楼,坐中作《击瓯赋》,极精工,郡楼由赋显名,后人遂命之曰‘击瓯楼’,而此赋亦不传。如姚铉编《唐文粹》及蜀本《唐三百家文粹》、《唐七十家大全集》,及国初馆阁所编《文苑英华》,唐人花木音乐赋各有十馀卷,而此两赋俱不在。惟《击瓯》则巴州郡楼尚有碑刻。曾祖作巴倅时,曾有墨本藏之家,今兵火后,碑亦坏矣。恐其岁久则此赋亦泯没无考,故全录之,尚几有传。如广平《梅花赋》,则平生访寻终不得见,是可惜也,俟更博访之。今录张之赋于后云。”
《学斋占毕》所录《击瓯赋》的序,清楚地说明了张曙撰写此赋的时间和缘起:“今余不时也,甲辰(884)窜身巴南……一日登郡东楼,下临巴江,馔酒张乐,以相为娱。言间有马处士末至,善击瓯者。请即清宴,爰骋妙技。处士审音以知声,余审乐以知化。斯可以抑扬淫放,顿挫匏竹,运动节奏,出鬼入神。太守请余赋之。”巴州(今四川省巴中市巴州区)郡之东楼,因马处士击瓯、张曙作赋而闻名,此楼也被后人称为“击瓯楼”了。
唐以后的文献,也有将张曙《击瓯赋》误作《击瓯楼赋》的。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八七《景物下》记:“击瓯楼,在郡治渌净亭东。张署(曙)有《击瓯楼赋》并《序》,署(曙)诸父[祎]从僖宗入蜀,故署(曙)避难于此。”孙光宪《北梦琐言》记:“唐右补阙张曙,吏部侍郎之子,(张)祎之侄。文章秀丽,精神敏俊,甚有时称……曙有《击瓯赋》。”孙光宪五代北宋初人,去张曙时代不远,他的记载应该是可靠的。《击瓯赋》何时刻碑不得而知,《学斋占毕》记“曾祖作巴倅时,曾有墨本藏之家”。史绳祖墓志载其曾祖为史彭永,而史彭永北宋时担任过巴州别驾,曾作《巴南十七景》赋(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卷四《巴州碑记》),对于巴州碑记显然相当熟悉,有拓本《击瓯赋》传家亦在情理之中。可见至迟北宋时,《击瓯赋》碑即已存在,南宋郑樵《通志》卷七三《金石略》亦加以著录。此碑现不存,或早已毁于蒙古侵宋之时。
将《击瓯赋》误作《击瓯楼赋》或是情有可原的笔误(也可能是刊刻之讹),但认为击瓯楼为马处士所建,则失于考据。这个误读大概始于清代乾隆年间朱琰《陶说》:“又有马处士者,善此技,建击瓯楼,张曙有赋。”(卷五《说器中》)《陶说》是著名的陶瓷专书,影响深远,吴仁敬、辛安潮的《中国陶瓷史》,漆德三的《陶瓷与音乐》(江西高校出版社,2015)等均沿袭了这一误读。更有甚者说郭道源在家园中建了幢“击瓯楼”(孟天雄、章秦娟《陶瓷漫话》,湖南人民出版社,1978,106页。张海国《中国古陶瓷珍赏》,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130页),或说唐宋瓯乐悄然进入皇室贵府之厅堂,有的还专门建造击瓯楼(方煜东编著《上林湖青瓷》,新华出版社,2009,190页)云云,这些提法就未免荒唐无稽了。
前述文献记载的唐代击瓯,郭道源在武宗朝(840—846);吴缤在咸通中(860—874);记载李户曹小妓天得擅击越器的方干,生活于唐宣宗至僖宗朝;步非烟的传奇,亦在咸通年间;马处士击瓯的年代最为明确,为884年。这些击瓯的人与事,均集中于九世纪中叶前后的晚唐时期。《新唐书》记:“咸通间,诸王多习音声、倡优杂戏。”(卷二二《礼乐志十二》)韦庄的诗中写道:“咸通时代物情奢,欢杀金张许史家。破产竞留天上乐,铸山争买洞中花。诸郎宴罢银灯合,仙子游回璧月斜。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全唐诗》卷六九六,韦庄《咸通》)。晚唐时代游宴奢靡的风尚、伎乐文化的繁荣,或是击瓯这种别出心裁的创新演奏形式得以孕育和产生的温床。
晚唐时期的击瓯,自北宋晚期开始直至清代被称为“水盏”。“水盏”一词,最早见于1100年成书(参苗建华《陈旸〈乐书〉成书年代考》,《音乐研究》1992年第3期)的陈旸《乐书》:“近世民间用九瓯盛水击之,谓之水盏。合五声四清之音。”《乐书》引用了段安节《乐府杂录》郭道源击瓯事,但又记水盏“其制盖始于李琬”。唐代南卓《羯鼓录》、宋代王谠《唐语林》(卷六引唐代张敦素《夷坚录》)载李琬擅击羯鼓,但未记其击瓯之事,陈旸此说或另有所本,或仅系推测。明清文献中关于水盏之制始于李琬的说法,均源于陈旸《乐书》。
不过,宋代仍有“击瓯”这一称法。梅尧臣(1002—1061)曾作《击瓯赋》(《宛陵集》卷六〇),赋中提到“本埏埴”“坚白播于陶钧”,表明瓯仍为瓷质。梅尧臣激赏击瓯“冰质莹然,水声修然,度曲泠然,入耳浏然”,“清越出金石之间”,但与他意见相左的人辩称击瓯“曾何参于乐录之目”,则验证了《乐书》水盏“特世俗之乐,非雅调也”的看法。这种世俗之乐、民间之乐的演奏情景,在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里记载颇详(吴自牧《梦粱录》卷二〇记载近同):“小乐器,只一二人合动也,如双韵合阮咸稽琴合箫管锹琴合葫芦琴弹拨十四弦,吹赚动鼓板,渤海乐一拍子至于十拍子;又有拍番鼓子、敲水盏、锣板和鼓儿皆是也。今街市有乐人三五为队,专赶春场,看潮、赏芙蓉,及酒坐祗应,与钱亦不多,谓之荒鼓板。”
元代铜水盏一组
宋代水盏是何材质?目前并不清楚。元代的水盏(富大用《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三《乐器部》也称为“水盏子”)有以铜制作的,见于《元史》记载:“水盏,制以铜,凡十有二,击以铁箸。”(《元史》卷七一《礼乐五》)与《乐书》记载的“九瓯”相比,增加了三件。1982年福建建瓯县南村发现一处铜器窖藏,出土的三十二件铜器中有十二件铜盏(现藏福建省博物馆。刘东升等编著《中国乐器图志》,轻工业出版社,1987。林更生《福建建瓯出土的铜茶盏》,《农业考古》2007年第2期),可能就是《元史》中所记的水盏实物。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2年第8期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