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著名评论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曾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散文家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评论家金奖,十月文学奖等。
著有《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会饮记》《会议室与山丘》等。
李敬泽热爱跑步,在他看来,跑步是一个去掉“我”的好办法。一个写作者或者一个阅读者,如果能像跑步时那样,把自己彻底交出去,从有限的、顽固的肉身中的那个“我”跑出去,“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觉得至大无外,会觉得这个世界如此清新饱满、进出无碍。人人皆可在奔跑中放下自我,进入广大无边的世界。”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评论家、散文家李敬泽新书《跑步集》由花城出版社最新出版,书中收录了李敬泽近年来关于文学艺术的各类评论、序跋、随笔和对话,文章中既有中国文学艺术前沿问题的探讨、中外当代重要作家的评述,也有对近年来文学现象的细致剖析,见解独特。日前,李敬泽与青年评论家李壮、刘诗宇和读者见面,趣谈文学与跑步,妙论写作与人生。
拉松没有马
评论不是家
李敬泽自言自己跑得既不好,也不快,“只是爱跑而已”,爱跑到什么程度呢?“很多事我要是不做,真是没有什么负罪感,比如说今天的稿子,不写就不写了,算了。但是今天如果没有跑步,明天还没有跑步,心里就觉得莫名焦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还是得跑步。”
李敬泽迷恋跑步带来的那种放松状态,“某种程度上说,写文章不管大文章也好,小文章也好,其实你是很难放松的。文章需要全神贯注,甚至高度紧张。但是有的时候文章之病就在于过于紧张。你太紧张了,太全神贯注了,太顺着你的思路一根筋往下走了,反而这个文章就……你写得很苦,但常常结果是外人觉得你写得挺呆的。所以写文章这事,我觉得既要全神贯注,但同时最好有飞翔的感觉,有自由自在的感觉。”
这种飞翔的感觉,李敬泽在跑步时有所体会,跑步于他而言是休息,他经常会在跑步时想事儿,这些事儿就包括他正在写的文章,“有的时候是根本不在意的时候,你一边跑着,一边脑子里就自由滑翔,然后突然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我发现跑步时想事儿特别好,还不知道怎么跑的,就发现已经跑了一公里,再想,已经两公里了。我好多时候是欠着文章要写,跑步时候就想,一边跑一边想。常常是跑完了,也大致想得差不多了。有的时候在更放松的状态下,可能会让我们获得一种自由。”
由跑步谈及写作,李敬泽说他并没有以一个评论家的姿态来写作《跑步集》。“某种程度上讲,当‘拉松没有马’的时候,你就有了自由。你给自己定一个目标说我必须跑半马,我必须跑全马,你就没有自由了。你跑步的时候一定要想着‘我要达到我的目标’,这是很累的一件事。同样的,‘评论不是家’,当你被要求写一篇评论,要当一个评论家的时候,你也没有自由。你会不由自主地按照既定的话语规范,既定的系统去运行。它是有跑道的,我们会不由自主顺着跑道走。”
李敬泽笑说自己是“前评论家”:“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评论家,反正人家都叫我评论家。现在我不认为我是评论家,当我写文章的时候,我真的不觉得我是以一个评论家的姿态在讲话,它只是一篇篇文章而已。我现在很珍惜这个自由。这本书中的所有文章,我不是作为一个评论家写的,这一两年我特别喜欢这种自由的工作方式。我这一两年特别怕的一件事是别人说请你写一篇文章,要5000字、8000字、10000字,写评论或者是什么的,我一想就特别恐惧。”
虽然自言是“前评论家”,但是李敬泽表示,社会需要有抱负,有才华,有影响的评论家。“我们的文学基本生态里,特别需要那种富于洞见的,能站在时代思想和文化的前沿,成为与我们的创作,与公众,能构成强有力的对话关系的批评家。”因此,李敬泽认为一个好的批评家要求很高:“你要能够和作家对话,意味着你和作家的水平差不多,否则你怎么跟人家对话。你还要跟公众对话,你以为现在的老百姓,现在的读者都什么不懂吗?他们的水平比我们高得很的多的是。这个情况下对我们的批评家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我们的时代是言谈的时代
文学的精髓就在于它的言谈性
李敬泽认为言谈特别重要。他说:“某种程度上,我们这个时代也是一个言谈的时代,无论是大众媒体,还是自媒体,都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日益强大的言谈氛围。我们这些人都是在一个严格的书写传统里训练出来的,我们写东西都是在反言谈。你们经常要写的论文,别说言谈了,你们自己念着都觉得很尴尬。只要你一念,觉得这都不是人话。你的论文让你念,你都觉得没法念。说明我们有一些东西,根本设置就是反言谈的。你是不能谈的,不能形之于声音的。”
李敬泽说现在自己的工作习惯,是喜欢即兴讲:“这种即兴讲事先都没有想过,讲完了录下来,再整理成文字稿,然后我再来改。这个工作过程好在哪儿?我认为讲的时候有一种特别自由自在的东西,有那种事先没有想到的即兴冒出来的东西。甚至你后来改的时候,也不是说要把它规范好,这种改也同样是顺着它的即兴的,自由发挥的地方,再继续把它变成一个有形式的东西。我现在特别喜欢这种听上去很偷懒的办法,特别爱改自己的发言稿。常常改自己的发言稿改得津津有味。”
在李敬泽看来,评论不是家,而是一种言谈的自由境界。不管是中国传统,还是西方传统,传统的根底都是言谈。“我们的经典——《论语》就是言谈。它是谈话录,而且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谈话录,并不是孔老夫子计划好的‘有跑道’的谈话录。我们的文学也好,甚至是所有的人文的起源也好,精髓就在于它的言谈性。我现在特别喜欢言谈的调子。所以《跑步集》对我来说,我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言谈。”
别人还都在写论文,可是李敬泽却想回到言谈,“或者是把声音作为第一位,我觉得是一个非常有趣味的事情。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在言谈中,自己都猝不及防冒出来的东西、不驯服的东西、不按常理出牌的东西——当然也有很多的废话、口水话等等。其实有的时候废话、口水话也是必要的,也是好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现在是特别喜欢这样的一种工作方式,先谈、先聊、先即兴讲。”
具体到《跑步集》,李敬泽说书中大概有小三分之一部分都是这么来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方式,这个方式不仅仅是一个文章的写法。我想其实也是一种思想方法,或者是一种表达习惯,所以评论不是家,不是那种像评论那样,或者是像学术论文那样,甚至不是像我们理解的一般的文章和作文那样,一定要有严密的结构,一定要这篇文章表达一个起承转合的意思。我觉得也蛮好的。”
写作中的两种路数
一个嗓子管着的,一个眼睛管着的
李敬泽笑说自己以前的很多文章念着很尴尬,“它不是用来上口的,不适合朗读。”不过,李敬泽强调是否适合朗读没有优劣之分,“这和好坏没关系,有的作家文章适合朗读,也有很多伟大作家的作品不适合朗读。”李敬泽认为,写作或者是汉语的写作中有两个不同的路数,一个是主声的,一个是不主声、纯书面的。一个是嗓子管着的,一个是眼睛管着的。像鲁迅先生的文字不适合朗读,老舍先生的适合朗读,“念起来完全可以摇头晃脑,有声有色。钱钟书先生的也适合朗读,我前些日子重新翻起《围城》,一念,马上就上口。”
李敬泽表示,这在小说家里尤其这样,“很多小说家有口音,我们又不熟悉他老家的口音,所以我们听不出来,比如贾平凹的小说,用陕西话一念,才发现原来老贾写的时候真正让他神采飞扬的是陕西话的调子,在转为现代汉语书面语的时候,已经被遮蔽,被衰减掉了,已经有磨损了。这其实是蛮有意思的,这当然是另外一个话题,在写作中的这种口音和声调的问题。”
自称可能是与年纪有关,李敬泽说这两三年来,他对主声的、耳朵管着的写作特别有兴趣,甚至有一种解放的自由感。“有的讲稿是我事先大致有一个稿子,有的则是差不多完全即兴的。即兴的表演,其实多半有很多毛病。有的时候声音是能够迷惑人的,既迷惑别人,也迷惑自己。有的时候我们哪怕朗诵一个菜谱,可能下边听的人也觉得不错。所以有的时候,当你现场讲话,可能觉得讲得很热闹,别人听着反应还可以,但是只要落在文字上,你会发现有很多的破绽,有很多不对头的地方,有很多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其实我特别喜欢这样的东西,既保留了这种声音的生动性,甚至保留了声音的自发的、即兴的成分,但同时在我修改的过程中,又要矫正声音自身的杂乱、谬误。总而言之,我比较喜欢在声音和文字之间,取一个比较好的中间状态的东西,这可能是我这两三年的一种偏好。也许是我年纪大了,就开始到了主声的,在这儿摇头晃脑、现场说话这样的一种方式。年轻的时候还是要精悍一些,要高度书面一点比较好。”
其实写东西的人
都是很在意世界的
写文章,要不要听别人的评论与意见?李敬泽说他的文章发表之后,经常是听到别人夸他写得好后,他再翻出来重新看,“所以有的时候一篇文章发出去,我自己会看三遍五遍七遍八遍,到底是三遍还是五遍七遍八遍,取决于夸的人的多少。夸的人越多,我看得越多。”
李敬泽认为,一意孤行地写,固然是有。但人为什么要写文章?人写文章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你在这个世界上发出声音,你走在茫茫荒野了,你走在半夜里的野地里唱小曲,你以为是为了自己好听吗?其实你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回应。所以我想,对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说,别人的回应,别人的肯定,当然也有别人的批评,都是特别重要的,某种程度上讲都是在别人的回应、肯定或者是批评中,使得你认识自己,进而塑造自己。”因为,有的时候,“你依然是需要在别人的回应中寻找自己的方向或者是自己的某些东西,甚至在回应中不断发现自己。这样的写法或者是这样的语调、做法,你有时候是无意的,所以什么叫风格。有的时候我觉得风格不像我们常常说的风格即人,好像风格是自然流露的东西一样,你身上自然会有的。其实风格是高度有选择的自我塑造。”
写作这件事,对李敬泽来说,写任何东西,大文章、小文章,大东西、小东西,都是高度战战兢兢,写完心里很不踏实,很没有底的。“在这种情况下,有的时候你就会说别人的反应。这个不是说我多在乎别人一定要夸我,而是通过别人的反应,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由此而塑造自己,在回声中才能意识到——我哪些是值得的,或者是对的,哪些其实是有问题的。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其中很重要的因素,这就包括着外界的反应,这其实就跟生物一样。这只蝴蝶为什么长成这样,不仅仅是因为它很符合审美,所以它的基因就长成这样。长成这样,一定程度上也是它和世界的对话过程、交往过程。说白了,其实我们这些写东西的人,都是弱者,都是很在意世界的。”
在李敬泽看来,写文章没有不累的,“但是总的来讲,当你写自己愿意写的,特别是我写这种天马行空的文章的时候还是蛮享受的,有时还会惊叹‘咦,这都行’,飞着到这儿来了。写作当然辛苦,你有非常好的想法,但是你坐在电脑前就发现,你的想法很绚烂,可是一个字一个字落实起来的时候很难。这时候你的文字是跟不上你的想法的,你又很沮丧,最后连你的想法也失去了光芒,觉得开始的那个想法好像没什么了不起,所以任何写作一定都是同时充满了失败感,充满了沮丧。”
李敬泽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讲,一个写作的人一定是一个非常拧巴的人,一会儿觉得自己什么都行,一会儿觉得自己啥都不是。“像我们这些写作的人,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什么,都是可怜的人。所以我刚才说嘛,特别期待着大家的肯定。”
人生一辈子
都在做命题作文
李敬泽认为,人生其实一辈子都是做命题作文的,“我喜欢做命题作文。人生如逆旅,谁知会撞上什么,命题作文就是人生,我们一生就是得没完没了地去回答生活提出的那些题目。那些题目,常常是没道理、没逻辑,风马牛不相及,事先也不跟你商量。不过不要紧,我们现在试试看,能不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说成一件事,做成一篇文章。”
高考作文分很高的李敬泽表示,自己是比较善于做命题作文的。但是什么叫做命题?“其实我们常常觉得有时候命题限制了你,我觉得不是。命题是给你确定了一个标志,一个桩子立在这里,其实它一点也不妨碍你从这儿出发,使劲跑。你东南西北跑,天上地下跑。但是绝大部分人跑着跑着蹦着蹦着,就把这个桩子忘了,或者是就算想起来,也回不来了,这就是跑题。所以你的本事在于你使劲跑,到最后还能准确无误落回来这里。”
因此,所谓的命题,在李敬泽看来,是让你跑着跑着,把各种事情联系起来,形成一条线,让你有把这条线串起来的能力。“这条线是什么?这条线就是命的那个题。现在给你一个题,你风马牛不相及地找,找完了全能串起来,这叫你的本事。我现在甚至特别喜欢这样一种,我是最不怕命题作文,你只管给我题,我认为这是特别好的挑战,我特别喜欢顺着你给定的题,虽然貌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最后我搞定了,这个题我还真没跑,真回来了。”
在李敬泽看来,文学也如是,“文学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种不相干的事情、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连接起来,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
供图/花城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