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5诉,婚终于离了,宁顺花:噩梦下的残胜
正观新闻 2021-05-12 07:07

卸下所有的防备和重压,5月初的一天,宁顺花发现自己耳朵失聪。整个四月的疲惫感觉以一种延迟的方式汹涌而至,她太累了,过去的一个月,她应对着蜂拥而至的媒体,电话铃声几乎没有停过,坐在深圳街巷的商店里,她一次又一次讲述自己历时五年的离婚战役。当下轻快的自由将她托举起来,她身上有松了一口大气后的乏力。

4月30日,宁顺花掰扯了5年的离婚官司终于打赢了,法官当庭宣判“准许离婚”。此前她4次提起离婚诉讼,又四次被驳回,面对只共同生活了半年的,充满暴力威胁的丈夫,她绞尽脑汁,竭力向当地法院证明“夫妻感情破裂”。

而紧紧攥住这段婚姻的陈定华,在宣判后把宁顺花还给他的钻戒、金项链、房产证都摔在地上,当着妇联的面,他要求宁顺花赔钱给他。判决下达后,陈定华拒绝签字,他认为判决对他“根本不公平”,在接受采访时他仍然并不遮掩报复的打算,“现在我要过几天好日子,等我什么时候想找她她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凑合”的婚姻

33岁的宁顺花已经不太能记得清初遇陈定华时的情状。

2015年年底,媒人把陈定华领到宁顺花面前,第一眼见到陈定华,宁顺花对这个男人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他不高,方脸,比自己大三岁,不是她“理想的那种丈夫”。媒人把陈的条件罗列清白——几十万的新车,市区有新房,投资了工厂,在里面谋了一个职位。宁顺花知道自己没有相中,但媒人和陈家当天就催着她把婚定下来,她已经28岁,在湖南衡阳的村庄,大部分女孩子“20岁出头就会结婚,过了25岁就是剩女”。宁顺花梦想着一个“理想中的恋人”,之前几次相亲不成,但长辈们劝她别再耽搁下去,“婚姻哪有理想中的人,只有谁适合过日子”。

宁顺花勉强着加了陈定华的微信,年后,她很快又回到深圳,并没有对陈定华的追求给出同等热烈的回应,但陈定华的求爱不时从几百公里外的湖南跟来,他打电话,发短信,宁顺花态度消极,“压根对他的生活不感兴趣”,可宁顺花的拒绝没能让陈定华放弃,2016年春天,陈定华千里迢迢开车从衡阳到深圳为宁顺花庆祝生日,将近半年的追求让宁顺花的心裂开一点缝隙,“我当时一个人在深圳上班,他这么做是有点感动的,感觉他很用心”,所以当陈定华在2016年5月20日拿出一颗钻戒放在她面前时,宁顺花决定接受命运,“反正也年纪大了,凑合找人搭伙过日子吧。”

陈定华在宁顺花眼里是“会来事”的人,求婚时陈定华为宁顺花勾勒了美好的未来蓝图,“我在外面赚钱,你照顾好家里就好了”,没有再反对,宁顺花辞掉工作,“稀里糊涂跟着他”回衡阳结婚。

但这场基础并不稳固的婚姻在开始后的第二个星期就出了问题。住在衡阳的家中,宁顺花与陈定华朝夕相对,在媒人的介绍里,陈定华在工厂有固定工作,俨然是事业有成的“小老板”,可结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宁顺花都不见陈去工厂上班,她起了疑心,一开始,陈告诉她自己和工厂请了婚假,拖到半个月,陈定华对宁顺花的疑问不耐烦起来,“没有工厂!没有工作!”宁顺花意识到自己掉进了陈家和媒婆一起设计的“陷阱”,可婚已经结了,她说服自己“凑合着过下去”。

更多的矛盾还在后面等着她。结婚一个月后的夜里,陈定华带着浓重的烟味回到家,被宁顺花“去了哪里”的问题问得不耐烦,他大发脾气,在争执中坦白,白天在赌场待了一整天。宁顺花大惊,她是连扑克和麻将都不会打的人,结婚前短暂的接触让她对陈定华知之甚少,同村不同组的媒婆和陈家是远方亲戚,她从没提起过陈定华有赌博的习惯。同村有人知道陈定华积习难改,但宁家住在一座独栋自建楼房里,离最近的邻居也需要走路20分钟,结婚前,村子里没有人走进宁家的院落告诉这家人张定华的真实情况。

宁顺花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陈定华从赌场回来的夜晚大发脾气,她也怒气冲冲地顶回去,她抗议丈夫的赌博行为和不分青红皂白的暴脾气,“我又没错,凭什么要被你撒气”,无法在言语上占据上风,陈定华在这次争执里打了宁顺花一巴掌,宁顺花没有吭声,没有报警,“这种事怎么好跟别人说呢,就算报了警能给我取证吗?”

最后一根稻草

离婚的念头冒出来又很快被掐灭,28岁的宁顺花面对赌博和家暴的丈夫咽下一口气,她说服自己的理由充分,“有的人婚姻是需要磨合期,尤其是我们这种相亲结婚的。再说最好还是不离婚,你离婚多难听,毕竟是农村人,还是不要闹得这么丢脸”,更何况陈定华是善于认错的人,“他每次道歉看起来都很诚恳,在你面前下跪,痛哭流涕,下毒誓再赌天打雷劈”,于是即使几次离家出走住到深圳姐姐的家中,她都被陈定华劝了回去,两人又辗转在衡阳、深圳试着一起生活。

2016年10月,陈定华给了宁顺花30万装修新房,承诺她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思来”,宁顺花请来从事家装行业的同学,选好风格,谈妥价格,请来工人。但陈定华对宁顺花确定的装修风格不满意,最后还是按照陈说的意思来,因为“钱是他出”。宁顺花形容这段装修房子的时光,她和陈定华“好像老板和员工的关系”,她留下每一张票据以便陈定华日后检阅,她的意见是次要的,因为陈定华总会不时提出要求。

在陈定华眼里用来修复夫妻感情的装修工程最终成了压垮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2016年11月,两人又因为装修的事情吵架,卫生间里的瓷砖没有贴平,陈定华对装修工人大发雷霆,勒令对方“明天不用来了!”宁顺花不理解陈阴晴不定的脾气,装修工人是“可以做你爹的年纪”,她受不了陈定华用“侮辱人格的方式跟人家讲话”。当天夜里两点,陈定华气不过,又给宁顺花的同学电话,要求对方重新铺瓷砖,“填不平就把它砸了!”

在同学面前闹得这样难看,宁顺花感到窘迫,陈定华去赌场一走就是一天,他懒得管装修的事情,但宁顺花的方案他又总有意见,已经无数次冒出的离婚念头又重新席卷了宁顺花的脑海,2016年11月13日,她在清晨独自走出家门,坐上火车投奔住在深圳的姐姐。

七八个小时的路途,宁顺花没有合眼,“我就在想我怎么才几个月的婚姻就过得好累,我身心疲惫,心也操了,我觉得我要重新审视这段婚姻”。

觉得“把离婚挂在嘴边不好,不能冲动”,宁顺花一声不吭躲在房间里想了十多天,从房间出来,她给陈定华打电话,要求离婚。

陈定华没有把宁顺花提出的离婚请求当成回事,在赌桌上接到宁顺花的电话,他敷衍了过去,“这婚我不同意你就离不成,扯了证主动权在我不在你”。

但宁顺花下定了决心,她把离婚的事情告诉了家里人,父亲沉默地支持了女儿的选择,“他知道陈定华赌博,动手打人,只说要我考虑好就行。”

在向陈定华电话提出离婚后的第二日,宁顺花返回衡阳,亲自告诉陈定华的父亲自己已经决定,“陈定华赌博的习惯不改,脾气又大,控制欲望太强,我跟他相处起来比较累,比较辛苦,我感觉我们这个关系可能维持不下去了,我什么都不要,去打离婚证就好了。”

听到这番说辞陈父愤怒地拍桌子,“我儿子以前有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住院她来医院看我,就是因为你,我儿子才没要她!”

宁顺花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有女朋友还是没女朋友,又不是我叫他分手的。”

陈父又告诉宁顺花,“15年前,你家就来我们家提亲。”

宁顺花彻底无语,“15年前我才13岁,我是有多嫁不出去,我爸妈来你们家提亲。”

离婚困局

2016年12月1日,宁顺花第一次起诉离婚,尚且对离婚官司一无所知的她在起诉状里只写了一条:对方迷恋赌博。那时候的宁顺花心怀天真,“以为很快就能离”。

更何况,在她提起诉讼后第四天,12月5日,陈定华就因多次赌博被拘留十二日。宁顺花觉得这对她离婚来说“算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是对方长期赌博的关键性证据。但宁顺花的婚没有离成,审理时法院认为,这没法证明“对方有赌博恶习且屡教不改”。

宁顺花没有失望太久,“我听说过了,一般第一次都离不成的”,她安心等待下一次,并不气馁。

没能离得了婚,陈定华托人到宁顺花面前说情,“又是那一套,在我面前发誓下跪,还写保证书,再赌剁手”。已经相信了太多次的宁顺花决定不再对陈定华心软,她坚决要离婚,不再听任何恳求。

见劝说无效,陈定华开始给宁顺花发威胁信息,附上各地报复的、灭门惨案的新闻链接,“你双眼我要定了”“女的分手拉黑对方萌生了杀她的想法,不料杀了女的两个小孩”。宁顺花把陈定华的手机号码拉黑,对方就借来全村的手机再发来短信,宁顺花没有办法,只能一个个都屏蔽掉,“后来只要是衡阳的号码我都不会接。”

而真实的危险发生第二次起诉后,2017年7月14日,宁顺花回老家第二次起诉离婚。陈定华抢走了她包里的起诉材料,宁顺花挣不开,扇了他两个耳光。没办法摆脱陈定华,宁顺花只能报警,做完笔录,陈定华还是守在派出所门口,宁顺花没了办法,她偷偷从二楼顺着水管爬下去,躲了起来。

找不到宁顺花,愤怒的陈定华追到宁家,把宁顺花的父亲打到左眼肿起,鼻翼骨折。弟弟从长沙回来,被陈定华用菜刀砍伤背部。

这次争执为陈定华和宁顺花分别带来了五天和三天的行政拘留,但即使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宁顺花仍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五天的行政拘留没能制止陈定华之后的暴力行为,开庭结束后走出法院大门,陈定华抢走了宁顺花的手机和钱包。哪里也去不了,宁顺花坐在法院的阶梯上,陈定华凑过来和她讲条件,“房子装修好了,你只要来看一眼,我就同意离婚”。

宁顺花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跟着陈定华来到装修好的新房里,但没成想,刚进门,陈定华就伙同发小把门从外面锁住。

在陈定华看来,他的举动是为了“挽回感情”,“那天是她生日,我准备了蛋糕和小菜,想跟她一起庆祝”。

但无法与外界联络的宁顺花只剩下无尽的煎熬,“我就害怕法官再说我们感情没有破裂,我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口菜也没有吃”,从中午熬到傍晚,最终是姐姐的报警电话把宁顺花解救出来。

紧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陈定华的暴力行为再次升级,第四次起诉离婚后,陈定华在国道上截住宁顺花,揪着她的头发拽下车来,把宁顺花的头狠狠地砸在公路上,被叫来的几个同伙要把被砸晕的宁顺花拖到他们的车上,所幸被周边村庄的村民拦下。

这一次伤得太重,宁顺花躺在床上养伤的一个月总做噩梦,她的枕头边放了一把小刀,夜里哭醒,不敢再睡去。

几年来的反复消耗着宁顺花的耐心,有时候她觉得就快要成功了,但结果总让人泄气,第四次审理期间,陈定华起草了一份协议,要求宁顺花两年内不得结婚恋爱,双方保持联系,陈定华不再跟踪恐吓,不再违法犯罪。做到(不威胁,不赌博)这些,两年后就复婚。

宁顺花不相信陈定华真的能戒赌,她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但陈定华又反悔,加了“如果不复婚,势必报复”,宁顺花放弃调解,拒绝陈定华新加的要求。

坚决不离

站在这座婚姻天平的另一端,陈定华却对自己的一切做法有另外的解读,他深深相信两人的感情没有破裂,而自己大部分行为,都是为了“挽回婚姻”。他确信两人的相遇是在2007年,“我们是在东莞到衡阳的火车上第一次见面的”,陈定华语气激动,“我追了她9年,给她花了很多钱!”

陈定华细数那些给宁顺花花钱的时刻,“装修要不要钱?给她开店要不要钱?以前我还写了承诺书保证以后对她好,发了100份给村民,你以为这很简单啊?我还找了感情调解的和私家侦探,她说离婚后我一次次去深圳找她,都要花钱”,这些被他认为是爱的证据,“我也不是有钱的人,但是我爱她,花这些钱也不在乎。”

陈定华坚决否认了自己家暴和赌博的行为,“2019年之前,我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我打牌打很小的,我们湖南人哪个不打牌?几块钱的也叫赌博?和八十多岁老太太啊!”他说自己从2005年开始就在亲戚的工厂里打工,“不知道什么是老虎机”,认为自己“被记者骗了”,也被宁顺花搞臭了名声,“他们都压根没有搞清楚,我打他爸和弟弟是在她起诉离婚之后,是他们先动的手。她一直跟别人说我赌博家暴,现在谁敢接近我?”离婚的判决让他觉得自己冤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和我离婚?”他承认自己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威胁而被当地派出所拘留,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吸引她的注意,能挽回这段婚姻,被拘留也无所谓。”他相信了解事实后大众会站在自己这边,“我们村委会和法院都知道是什么情况,都是宁顺花乱说,我是现在被整成了过街老鼠。”

陈定华有一套稳固的逻辑,外人很难说服,他自称,这几年周围没有人支持他的决定,朋友们都说“不值得”,就连去世的父亲也在弥留之际劝他,把婚离掉吧。但他认准了宁顺花,“别的女人我看都不看的,也有人给我介绍,我只要她。”陈定华无法接受对方不爱自己的假设,“既然当初答应跟我结婚,那肯定是爱我的,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做就离婚,凭什么?”

那如果爱情就是消失了呢?陈定华听到这样的问题开始冷笑,“那就别怪我做什么事了。”

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陈定华向记者炫耀他新买的车,“花了一百多万,我原来不会这么花钱,但我现在就要有多少花多少。我认识很多有钱的朋友,想借多少借多少。”

他声称自己并没有放弃报复的打算,“现在我在家照顾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过几天好日子,等我什么时候想找她她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久违的自由

坐在深圳一家僻静冷饮店的角落里,宁顺花绞尽脑汁回忆婚姻初期那些甜蜜美好的片段——太稀有了,她能够想起的全是两人难以磨合的细节,陈定华不爱卫生,总是偷懒不洗澡,她受不了他穿着外面的衣服就躺上床,陈定华爱穿花衬衣配金链子,她只爱白色短袖和牛仔裤的简单搭配,两人去看电影,陈定华在椅子上不停乱动被人提醒,在糖水店里喝饮料,陈定华把一只脚搭在膝盖上,她觉得窘迫,不爱再跟他一起出门。即使是求婚用的钻戒,“他都是自己买了一颗丑丑的没有问我的意见”。

然后就是那些更糟糕的,陈定华的威胁成了笼罩在宁顺花头上不散的阴影——第二次起诉后,宁顺花每次回衡阳都要申请人身保护令,而陈定华则四次因暴力行为和言语威胁被拘留,每次开庭,宁顺花都不敢久留,她习惯留下遗书,怕陈定华真的会带来致命的报复。

生活在威胁和恐吓之下五年,宁顺花练就了新的本领,她格外注重外界环境,因为怕暴露住址引来陈定华的报复。即使面见来访的记者,宁顺花也坚持约在熟悉的地铁站附近,她藏在冷饮店最隐蔽的角落里,30度的高温也不摘掉口罩,不能答应拍摄任何照片,因为害怕陈定华根据照片里场景的特征锁定她居住的区域。

宁顺花在每一次采访中都语速极快,看起来是绝不脆弱的受害者。她把每一个重要日子记得清晰,法律术语运用得当,蔓延五年拉扯不清的离婚官司把她逼成了“离婚专家”,她注意保存证据,讲话果断,即使设想最坏的结果,也绝不屈服,“现在不离婚也是被威胁,离婚也是被威胁,那我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自由。”

28岁一场错误的婚姻几乎毁了宁顺花所有的生活,2017年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家过过年,“每次开完庭就赶紧走”,但即使如此,身在衡阳的父亲和长沙的弟弟也几次被陈定华暴力袭击,她申请节假日加班,是同事眼里的怪人,攒下来的积蓄全部用在往返衡阳深圳的路上,再也没有过感情生活,对婚姻彻底失去信心。有一次走出法院她在街边算了一卦,“说我肯定能离”,可结果并不如人意。

“但总算挺过来了”,坐在从衡阳开往深圳的高铁上,宁顺花没忍住大哭一场,南方温柔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我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我要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编辑/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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