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李凤艳​:史思明与范阳
文史知识 2021-02-28 08:00

“安史之乱”是唐史乃至中国古代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发生于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至代宗宝应二年(763),叛乱发起者以安禄山、安庆绪父子及史思明、史朝义父子为首,而安禄山、史思明处于核心地位,因此以安史二人姓氏命名这场动乱。随着影视剧中对安禄山的渲染,公众较为熟知其形象,相较之下史思明的形象及二人关系则晦暗不明。作为安史之乱的爆发地,范阳(今北京)也留下了一些与之相关的遗迹。

出身与性格

关于史思明,史书记载:“史思明,本名窣干,营州宁夷州突厥杂种胡人也。”(《旧唐书》)“史思明,宁夷州突厥种,初名窣于,玄宗赐其名。”(《新唐书》)所谓“杂种”是别部之意(谢思炜《“杂种”与“杂种胡人”——兼论安禄山的出身问题》,《历史研究》2015年第1期)。从“史”这一姓氏判断,史思明其人或是具有突厥文化特征的粟特人。关于其本名,有学者认为“窣干”是粟特语音译,其意或许就是玄宗所改的“思明”(荣新江《安禄山的种族、宗教信仰及其叛乱基础》,《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275页),有学者则认为“窣于”是“黑色”或“水”之意(陈三平、梅维恒《史思明的名字小议》,《欧亚学刊》2015年第1期)。史思明“与安禄山共乡里”,而“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旧唐书》),虽然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并不一定是二人的出生地,但却是二人的注籍与发迹之地。营州是唐廷经营东北边疆的重镇,羁縻州众多。除了安、史外,唐代史籍中以柳城为籍贯的还有契丹人李光弼、胡人李怀仙、高丽人王思礼、靺鞨人李谨行等,可见营州境内少数民族众多,这样的环境恰好为史思明通晓六蕃语并成为互市郎创造了条件。不过,《大唐再修归义寺碑》则称史思明为“金陵史氏”(熊梦祥《析津志辑佚·寺观》),这大概与《大唐博陵郡北岳恒山封安天王之铭》称安禄山为“柳城县开国伯常乐安公”(王昶《金石萃编》卷八八),将安禄山的郡望定为“常乐”同出一辙,均是冒称。

史思明曾因欠官钱无法偿还,逃亡奚的途中被奚的巡逻骑兵抓获,奚人欲杀之,史思明谎称大唐使人,被巡逻骑兵送达奚王处,不拜,称:“天子使见小国君不拜,礼也。”奚王虽生气,但碍于其使者身份,以礼相待。临行,奚王命百人随其入朝。史思明欲擒奚部将琐高赎罪,于是诓骗奚王令琐高领部下三百人随其入唐。到达平卢后,琐高被俘,手下被杀。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嘉奖其功,上表请封史思明为折冲都尉,令其与安禄山同为捉生。这则故事体现出史思明狡猾多谋的性格。

安史之乱中的史思明

与现在北京作为政治、文化中心不同,唐时的范阳,胡化程度相当高,幽州城内的胡人众多。安史之乱发生前的天宝十载,安禄山“尝以曩时不拜肃宗之嫌,虑玄宗年高,国中事变,遂包藏祸心,将生逆节。乃于范阳筑雄武城,外示御寇,内贮兵器,养同罗及降奚、契丹曳落河(本注:蕃人〔谓〕健儿为曳落河)。八千馀人为假子,及家童教弓矢者百馀人,以推恩信,厚其所给,皆感恩竭诚,一以当百。又畜单于、护真大马习战斗者数万匹,牛羊五万馀头”(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杜牧在《唐故范阳卢秀才墓志》中称:“秀才卢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宝后,三代或仕燕,或仕赵,两地皆多良田畜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击球饮酒,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樊川文集》卷九)不单范阳,整个河北或河朔地区风俗文化相类,“大河之北号富强,然而挻乱取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新唐书》)。安史之乱后,河北地区还尊奉安、史为圣人,“俗谓禄山、思明为‘二圣’”(《新唐书》),“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为安、史父子立祠堂,谓之四圣”(《资治通鉴》卷二二四)。河北的这种特殊文化为安禄山叛乱提供了条件。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在范阳发动叛乱。

在安禄山叛乱的过程中,史思明一直是一个积极的追随者形象。关于安史二人的关系,史书中的记载并不多,《新唐书·史思明传》有如下一则记录:

从禄山讨契丹,禄山败,单骑走师州,杀其下左贤哥解、鱼承仙自解。思明逃山中,再阅旬,裒散卒得七百,追见禄山平卢,禄山喜,握手曰:“计而死矣,今故在,吾何忧!”思明语亲密曰:“吾闻进退在时,向蚤出,随哥解地下矣。”

安禄山进攻契丹失败而杀手下哥解、鱼承仙,史思明逃入山中,虽然之后收集七百馀人见安禄山,但心中明白如果早日从山中出来,命运大概和哥解一样被杀。可见史思明对安禄山的性格十分了解,之后不知是真心追随还是假意逢迎,史思明总是对安禄山亦步亦趋。

安禄山起兵之初,史思明留守范阳。天宝十四载十二月,正向荥阳进军的安禄山,听闻常山太守颜杲卿反对安禄山叛乱,对其后方造成威胁,便命史思明进攻常山。随后史思明略定了常山、饶阳等地的反安禄山浪潮,在河北地区扩展了势力。至德二载(757),史思明又联合范阳等地援军围攻太原。正在史思明与李光弼在太原酣战之际,安庆绪杀安禄山,并令史思明返回范阳,赐姓安,名荣国,爵妫川郡王。

安禄山攻陷两京后,将两京珍宝运回范阳,史思明据有这些财富,加以强兵,安禄山死后,逐渐不为安庆绪所控制。安庆绪败逃相州(今河南安阳北),胡汉残兵三万人北归,史思明杀千馀人,其馀兵士为其兼并。安庆绪察觉史思明有二心,便命阿史那承庆、安守忠向思明征兵。谋士耿仁智向思明献计:“大夫久事禄山,禄山兵权若此,谁敢不服。如大夫比者,逼于凶威耳,固亦无罪。今闻孝感皇帝(即肃宗)聪明勇智,有少康、周宣之略。大夫发使输诚,必开怀见纳,此转祸为福之上策也。”(《旧唐书》)于是史思明拘承庆,斩守忠,并令衙官窦子昂奉表,以兵众八万及以伪河东节度使高秀岩归降。

但史思明降唐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真心归顺。宰相张镐曾密奏肃宗:“思明凶竖,因逆窃位,兵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包藏不测,禽兽无异,可以计取,难以义招。伏望不以威权假之。”(《旧唐书》)肃宗并未采纳张镐之言,仍封史思明为归义王、范阳长史、御史大夫、河北节度使。当郭子仪等人围逼安庆绪所在的相州之际,安庆绪求援于史思明,于是史思明领范阳兵十三万救之,复叛唐。乾元二年(759)正月,史思明僭称大圣周王,建元应天,杀安庆绪,留子史朝义守相州,引兵返回范阳。四月,更国号大燕,建元顺天,自称应天皇帝,改范阳为燕京,铸“顺天得壹”钱。

史思明改铸的"顺天元宝"

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令子史朝清守范阳,自领兵南下。取得汴州,攻陷洛阳,并继续扩张势力。李光弼、仆固怀恩攻打洛阳失败后,史思明欲乘胜西进,命朝义攻陕州,败于姜子坂。思明大怒,曰:“朝义怯,不能成我事!”又令朝义筑三角城,史思明怒其不如约,骂曰:“朝下陕,夕斩是贼。”父子矛盾不断激化,最终史朝义在部众怂恿下,弑史思明。

范阳相关遗迹

范阳留下了史思明活动的重要遗迹。

一是悯忠寺(现名法源寺)保留有唐人张不矜所作《悯忠寺宝塔颂》,其文称“范阳郡悯忠寺,御史大夫史思明奉为大唐光天大圣文武孝感皇帝敬无垢净光宝塔颂”,可见无垢净光宝塔是史思明降唐后为表忠心所建。“我御史大夫忠而孝,哲而贤,俾我唐祚,崇斯福田。昔在棘城,结愿已修于宝塔;属兹板荡,除恶务静于幽燕。开拓郡县,驰突戈鋋,咸荷威力,扫逆清边。树兹幢相,游刃忘筌;割净赀以檀舍,施珍俸于慈缘”(《全唐文》卷三六三),极力渲染史思明的政绩与修塔的功德。张不矜还作有《唐悯忠寺无垢净光塔铭》,曰:“光禄大夫、范阳郡大都督府长史、河北节度兼支度营田海运等使、摄御史大夫、归义王史思明,硕量天假,宏谋神授,仁被动植,忠越古今。竭节布恳成其名,砥心砺行存乎道。昔在平卢也,于曹禅师早发宏愿,于彼造塔。初经始未构,属中原乱离,有难便赴范阳,其塔便罢修葺。今重承恩命,允厘东郊,缅想□诚式副前愿,敬于悯忠寺般若院造无垢净光塔一所。”(《全唐文》卷三六三)与《悯忠寺宝塔颂》的主旨一致。悯忠寺的位置,据晚唐沙门南叙《悯忠寺重藏舍利记》称:“大燕城内,地东南隅,有悯忠寺,门临康衢。”(《全唐文》卷九二〇)可知悯忠寺位于幽州城东南,地处交通要道,而这一聚集人群的宗教场所也成为史思明政治宣传的阵地(尤李《〈悯忠寺宝塔颂〉考释——兼论安禄山、史思明宗教信仰的多样性》,《文史》2009年第4期)。

法源寺里的悯忠阁

此外,据记载,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又收大梁,陷我洛阳,东洛佛事皆送幽州,以旧宅为龙兴寺,而崇饰之”(《安禄山事迹》卷下)。除了史思明旧宅所改的龙兴寺,还有归义寺,“在旧城时和坊,内有《大唐再修归义寺碑》。幽州节度掌书记荣禄大夫检校太子洗马兼侍御史上柱国张冉撰。略曰:归义金刹,肇自天宝岁。迫以安氏乱常,金陵史氏归顺,特诏封归义郡王,兼统幽燕节制,始置此寺,诏以归义为额。大中十年庚子九月立石”(《析津志辑佚·寺观》)。归义寺之名出自史思明降唐后所封归义郡王。只可惜,这两处与史思明相关的佛寺都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另外一处重要遗迹则是1981年在北京市丰台区王佐乡发掘的史思明墓。关于史思明墓的位置,文献中早有记载,史朝义“去至梁乡,拜思明墓,东走广阳”(《新唐书》),“宝应元年,葬思明于良乡东北岗”(《安禄山事迹》卷下)。良乡,或作梁乡,据学者考证,今房山区窦店村西古城遗址为唐代良乡县治所(赵其昌《唐良乡城与史思明墓》,《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84年第6期)。墓中发现有玉册若干枚,其中有“昭武皇帝崩于洛阳宫玉芝西阶”“帝朝义孝乃因心,亲惟□□”等语,是墓主人为史思明的重要佐证(袁进京、赵福生《北京丰台唐史思明墓》,《文物》1991年第9期)。

以上是留在范阳与史思明有关的实物遗迹,而作为安史之乱的爆发地,对范阳的影响则是——幽州或幽蓟成为这场叛乱的代名词,留在唐人的记忆中:“是岁,烟尘起于幽蓟,鬼神窃于宝位。”(《唐故剑南西川节度观察判官大理司直兼监察御史何□公(模)墓志铭》,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五辑,三秦出版社,1998)“公之仕也,属幽将叛恩,天兵讨逆,熊罴忠勇。”(《阎士熊墓志》,《全唐文补遗》第一辑)

我们习惯上将安、史并称,并沿用“安史之乱”的说法来概括从天宝十四载到宝应二年的这场叛乱,实际上有学者已经指出,安、史两个政权在蕃部结构、权力建设、礼制信仰等诸多内部特质上存在显着差异,两者之间变革性大于延续性(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仇鹿鸣《一位“贰臣”的生命史——〈王伷墓志〉所见唐廷处置陷伪安史臣僚政策的转变》,《文史》2018年第2期;王炳文《燕政权的嬗变与河北藩镇格局起源》,《史学月刊》2019年第4期)。在描述这场叛乱时唐代碑刻有如下记载:“天宝末,贼将禄山掩有河洛,乾元之中思明继祸,中原鼎沸,涂炭生灵,十室九空,人烟断绝。”(《桑府君夫人王氏墓志》,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贞元02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张孝忠遗爱碑》:“幽陵首祸,谷洛恇骇。公迹染污俗,心坚本朝,岂求生以害仁,将蹈难以明义。史羯继乱,犹居劫中。质其所恃,无路自奋。间道旁午,密陈嘉猷。”(《全唐文》卷四九六)从“思明继祸”“史羯继乱”等语可知唐人仍将安史看作相继发生的两次叛乱。虽然《新唐书·陆贽传》中有“自安史之乱,朝廷因循函养”等将安、史并称的说法,而《陆贽集》中对应的这篇奏草则作“胡羯称乱,遗患未除,朝廷因循,久务容养”,应是《新唐书》作者进行了改写。至五代出现了“降及唐代,因避安史之乱,族寓合肥”(《孙彦思墓志》,《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天佑002)等,将安、史并称的说法,并沿用至今。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2期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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