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艺评·展览|带着好奇与问题,来发现南海日常
北青艺评
2023-04-14

记得2021年“艺术在浮梁”落地江西景德镇浮梁县时,我与好友结伴前往,在美丽精致的茶园和乡间行走,其间与艺术品和本地志愿者频频相遇,留下了非常清新而美好的回忆。这次对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我也有着十足的期待,并赶在活动期结束前用三天时间跑遍了主会场西樵镇8个片区的所有作品。一路下来,对于逛艺术品来说,时间可算充裕,但是对于了解南海来说,又过于短暂,更不要提对于南海的日常生活,似乎仍然一无所知。所以这次的印象,与范围小太多的“艺术在浮梁”相比,要丰富立体得多,但同时,也复杂难解许多。我相信南海的日常,还在这里,等着大家来发掘。

 

点与点串联身体的体验 

以西樵山为中心,周围或远或近地铺陈着艺术节片区。作品就散落其间,可谓是行走的“地标”。三天时间里,我其实就是采集工作人员和小红书的攻略安排,在不同点位间“位移”。

据艺术节研究策划与传播负责人何海洋介绍,南海大地艺术节的地域性方法包含三个层面:第一是在地性,每一件作品都从不同方面体现了本地的特点;第二是全域性,选址考虑了样本多样性、文化代表性和区域发展性;第三是可持续性。

回看走过的8个片区,确实各有各的特点,有山有湖,有村落、岛屿,有生态公园,还有曾经繁华的贸易街道——片区之间需要车辆甚至渡轮彼此交通,片区内的距离也有大有小,让你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始终处于变化中。

关于艺术节希望回应的地区问题,也许在初到南海时就有所体会。入住于听音湖畔的观心小镇——这座旅游小镇十分大气现代,但是可能受到疫情余波影响,商场几乎是关张状态。除了几家餐馆便利店,整个行程过程中,可以看到的本地人以老年人居多。酒店对面就是南海传统的旅游胜地西樵山,旁边是听音湖。沿着听音湖行走,很快就会与艺术品相遇,但是你几乎不会注意到这是艺术作品。它们非常好地融合在新型乡镇的公共空间里,成为景观的一部分。

在北方秦岭脚下出生长大的我,对于“最初的湾区”这一口号背后的实体其实非常陌生,更不要说这座海拔344米的西樵山了。但是即便对此一无所知,也能感知它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无论去哪里,似乎都可以看到这座山,或者听见西樵两字,比如特产“西樵大饼”。

作为艺术节十分重要的一个地点,西樵山本身的人文和自然历史不容忽视。“未有珠三角,先有西樵山”,它是来自古火山喷发形成的一片高耸石体,可以追溯到5000万年前。那时珠三角还是一片古海湾,这里是华南地区最大的新石器制造场——双肩石器诞生地,被誉为“珠江文明的灯塔”;它还是明代几位岭南士大夫书院所在地,现在还能看到遗址。更不要说西樵山脚下的黄飞鸿武艺馆,西樵山上的7个村落。这么丰富和多样的历史文化,让我感到惊讶不已。

艺术节为地方增添了亮点和乐趣

我的南海大地艺术节体验如果分为三个篇章,西樵山就是非常重要的开篇。在这里我感受到“大自然”早就在人类的参与中转换着形态,并提供了非常丰富的想象。比如第一件我去探访的作品:埃丝特·斯托克的黑白雕塑 《伙伴》,就隐藏在九龙岩,一处沿着山路向下的幽径旁。转身向上,再行走到四峰书院遗址,我看到了冉·莫林倒置的塔顶《生长的遗迹》。前往云路村的路上坐一下BAM百安木的《高升》秋千,“摸摸狮子脚,幸福少不了”。在大科书院前,刘建华的巨大的17米长钢针《时空中的形态》,旁边可能就是几百年前书院书生诵读冥想的地方,这里的志愿者非常热情地跟我分享这件作品的“诀窍”——针上对着天空的微型摄像头捕捉的画面。在闲聊中,她还向我推荐另一件作品:郭东来的《云端记忆》——这也是我在西樵山行走的最后一站。

必须提一笔的是西樵山上丰富的人文历史,充分体现在罗冰梅的《共聚之桌》这件位于碧云村傅氏宗祠的装置上,让这个场所一下跨越了时代。尤其在我到达时,正值正午,周围静谧无人,转角遇见如此庄严的家族象征建筑,有穿越之感。

在西樵镇的第二天,我坐轮渡到达西江上的平沙岛,在刘庆元的“大排档计划”之《海边的餐厅》吃了午餐。回程逛了太平墟——西江堤岸曾经的繁华市街。因为不是周末,一路上没有遇见很多游客,而是零零星星地碰见本地居民——他们有的在广场上晒咸菜,有的骑自行车一晃而过,更多时候,是遇见在每个点位的当地志愿者。当我在下午4点左右的太平墟上时,这条近千米的街道上基本只有几位老人,十分安静,他们对于我的出现也丝毫没有好奇。这里《字神的游戏——招牌计划》邀请了17组设计师重新设计了19块招牌。与这些充满设计感的招牌相遇,满足了我对于设想一个自由规划城市商铺招牌字体的想象——城市里因为市政要求而趋同的招牌真是丑啊!

这条街虽然不长,但是包含不少艺术家作品:比如陈粉丸的《阿墙》《徐震的超市》,马岩松《时间的灯塔》。回到西江对面的平沙岛,罗伯茨&彭斯的《人人皆赢家》——以平沙岛的形状做成的篮球架,还有浅井裕介《5忆年的礼物》,钻出洞来看到泥土绘画和植物,都是十分有趣的体验。这些艺术作品,为地方增添了亮点和乐趣。 

难解的问题和去中心化的启发  

行程的第三天,也是篇章的结尾。围绕着农耕生态公园鱼耕粤韵和儒溪村的体验,给我带来了关于本地发展和艺术节的一些疑问。

最后两点体验,关涉到这次不断接触到的概念:桑基鱼塘。这是一个多物种永续农业的典范模式,出现在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明代已经有记载,是为充分利用土地而创造的一种“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高效人工生态系统。

在南海大地艺术节的游览手册和宣传中,我多次看到这个词汇,包括由此生发出来的作品,比如沈烈毅的《鱼跃鸢飞》。但是在实际的体验中,我却过于聚焦艺术作品,而忽略了对于桑基鱼塘的形态,以及它的真实现状的观察。

我后来了解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环境污染以及集中化养殖模式的兴起,桑基鱼塘已经衰落,如今只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被标本化地保育起来。这也部分解释我在当地并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形态的实体体会,而是对池塘和增氧机印象深刻。它背后可能说明的,正是这种生态系统所代表的和谐生态和环境可持续发展,在今天的乡村很难实现。自然和文化可持续,变成阻碍经济发展的说辞,而缺少从日常生活角度的揭示。

我在阅读一篇与大地艺术节无关的艺术家奚雷写的文章《桑园围水产养殖的研究与创作》时,读到了他在本地实际的体会:“桑基鱼塘只存在于鲜有游客的文化主题公园之中,在一墙之隔的乡村里,我几乎只见到了集约化的、种养分离的现代水产养殖模式”。据此,他创作了作品《商场一隅》和《二鳗游园》——前者加工了鱼塘增氧机的噪声进行创作,后者延续桑园围的文旅叙事,虚构了一个主题公园般的未来。虽然我并没有亲自看到过这两件作品,但是它们让我回想起无处不在的鱼塘增氧机,也引起了我对桑园围的思考。

回到南海大地艺术节,对桑基鱼塘的描述归入了四大线索之一:“生态的巡礼:登上南海绿芯西樵山,巡礼固水生土的桑园围与河涌交错的水脉,在蕴含古人智慧的循环农业桑基鱼塘种,看见天人合一的生态、生产、生活范本。”它指向一种美好的古典愿景,并不指向实际日常生活操作。

与此同时,在儒溪村“迷路”的经历,让我联想到这片区域丰富的水路,进而从水这个角度来解读,南海大地艺术节选择的村落也是饶有趣味的,呈现了完全不同的面貌。比如松塘村围绕着几片池塘;而儒溪村则包括龟甲般块状的地形,有8个下辖地区,是较宽广和混杂的一片;凰岗村则位于西江的西岸。

这让我一个熟悉黄河和长江这种一条大江大河模式的人,对于本地水体的感受非常模糊。因为我对江河的印象都是基于过往的经验,延续单一主线的逻辑。而珠江三角洲中分散又复杂的入海水道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复杂关系网络,也因此催生一种去中心化的倾向。它对我的启示包括,也许寻找一条主线这种模式,已经不再适用了——包括在对大地艺术节的认识中,也是如此。

回到艺术节的作品,自然还有太多可以回顾:比如邬建安《豹猫和他的朋友们》、朱赢椿《这里虫子美术馆》,松本秋则《Akinorium在樵山》等等。它们都是基于在地性的、唤起自然和生态的、十分亲子友好的作品。本文提到的绝大部份作品也都可以在春季体验,一边寻找艺术作品,一边探寻这里的不同日常,何乐而不为呢? 

大地艺术节:艺术能否解决中国乡村问题?

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近日公布了春季开放艺术项目名单和预约方式,这意味着,从去年11月18日开幕并持续了三个月的活动期结束后,南海大地艺术节变为日常运营。此时前来,可以在西樵镇176平方公里范围内探索包括听音湖、西樵山、平沙岛、太平墟、儒溪村、凰岗村、渔耕粤韵7个片区的艺术品。这种模式在中国无疑还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大地艺术节的模式缘起于日本。2000年,日本新澙县首次举办“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回应“是否可以用艺术进行地区建设”这样的创想。创始人北川富朗用20年时间摸索出的大地艺术节经验,曾经为日本的偏僻乡村带来活力。近年的疫情,似乎对艺术节产生了负面影响,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孙倩带领的团队将这一模式引入中国。先是2021年落地景德镇浮梁,小范围做了尝试;2022年又来到佛山南海,实践中国首个全域性大地艺术节,并于今年将大地艺术节进入日常运营。

策展团队非常明确这是一个问题驱动型的艺术节,对应着中国乡村的问题,也希望通过艺术节的模式,带动人文旅行。带着好奇,北青艺评采访了南海大地艺术节总策划人孙倩。 

北青艺评:景德镇周边艺术氛围浓厚,作为大地艺术节所在地并不意外,而佛山市南海区人们并不太了解,为什么选择这里?

孙倩:2021年夏天,我们开始比较深入地探索、了解南海。当时印象最深刻的是西樵山和松塘村,尤其是站在西樵山的鸡冠峰上,俯瞰万亩桑基鱼塘,很震撼。此后,我们的考察开始长时间、大范围地进行。我对南海的印象就是:这里是一个宝藏!说实话,这里的历史悠久程度和传统文化的厚重,比之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不逊色。稍感遗憾的是,太多国人对此不了解,甚至都不知道南海这个地方。不过,这也成了我们开展工作的一个动力——让更多人们了解并喜爱这个精彩的南海,是我们希望通过艺术节做到的。 

北青艺评:北川富朗提出“大地艺术节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而生的”,您也提到大地艺术节是从解决问题出发的。您认为南海大地艺术节回应了什么问题?从艺术这个入口可以解决问题吗?

孙倩:是的。大地艺术节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但“问题”这个东西其实很复杂,既有宏观的问题,也有微观问题,有大问题也有小问题,有些是务虚层面的问题,但更多的是实在具体的问题。作为地域型艺术节,其实首要任务就是解决认知这个问题——如何让外界知道了解这里、如何为地方打造一个名片。所以我们提出“最初的湾区“这个主题,也是希望从这个角度,建立一个概念或者说定位,来促进认知。

当然,一个地方的价值和魅力是非常丰富多元的,它必须要展开讲述。于是艺术节用8个分区和若干选点,用方方面面、林林总总来拼合一个立体且丰满的南海。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游客来过艺术节之后,他们从这些角度看到的、遇到的东西,会让大家感受到“最初的湾区”,认识到南海之于大湾区的意义。

此外,艺术节的分区选择,主要是应对较为具体的片区发展问题。比如说西樵山作为传统景区,如何吸引年轻人是它的课题;而平沙岛则希望获得旅游产业升级的推动;太平墟既承载了社区记忆也谋求获得重生的机会;儒溪村需要放大展现南海乡村振兴工作的成果;听音湖不仅是外来游客的客厅,更是本地人拥抱新兴小镇生活的骄傲,于是这里应该更精致更具潮流气息。通过大量的在地调查研究,我们实际上拥有了一个庞大的问题清单,文化需要挖掘重塑,人们需要热爱与自信,老人需要温暖和关怀,孩子们和年轻人需要更了解自己的家乡,传统技艺需要传承,乡土的记忆需要回溯,生态和自然资源需要得到保护和妥善利用,老旧的乡村存量建筑空间需要获得新的使用价值,甚至村里的小卖部和农家乐需要更红火的生意。这些我们都会从艺术表现和地域创生工作的角度,给予回应。如何拉动当地经济、改善当地人居环境、丰富地方文化生活,积极服务于当地百姓等等,这些都必须是艺术节面对的重要题目。有些行动,也许立竿见影,但更多的作为则刚刚开始,需要用长期注意的心态来持续应对。

艺术很重要,但艺术本身并不是目的。在地域型艺术节上,艺术是介质、工具和方法。而当代艺术所特有的观念性、场景化、互动式的表达语言,也使得这些“艺术”成为解决各类问题的转接口和释放本地价值的放大器。各种问题会持续存在,所以艺术节也要坚持办下去,在更长的时间维度上去保持应对。 

北青艺评:在134位/组艺术家的合作选择上,有一些参加过日本的大地艺术节和“艺术在浮梁”,比如马岩松、向阳、沈烈毅和TANGO。有一些则是第一次,比如策展人、写作者米诺。请问艺术家选择合作的标准是什么?如何保证艺术作品与本地的联系?

孙倩:选择艺术家主要的考虑是是否适合。“适合”是一个比较微妙的标准,首先要看艺术家是否认同大地艺术节的理念,这是最重要的。此外,艺术家们都需要来到本地考察,既要参与对地域的宏观考察,也要深入地针对选定的创作点位进行考察研究。艺术家要据此创作出适合本地的、专属于本地的作品。我们不会做过于具体的命题,艺术家有充分的空间余地发挥创作。他们的热情拥抱、亲力投入和创造力,是艺术节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此外,以跨界身份参与创作的人,比如建筑师、设计师、作家、美。他们会用多元的方式来实现与本地的连接,可以是比拟、可以是对话、可以是解读。 

北青艺评:太平墟的“招牌计划”受到了很多游客和观众的喜爱,成为这次特色很突出的项目,激活了这条街道的历史。能否分享这里的故事?

孙倩:“招牌计划”这个想法其实很早就有了。这些年在乡村和城市间游走,看到了太多不假思索搞出来的统一化门头牌匾——既有被一刀切制式化的城市商业街,也有被盲目翻新的古镇街市。这个现象被广泛诟病,说明在文化传承、公共审美这些我们原本应该精细对待的事情上,与现代社会追求效率和城市管理之间存在很大的落差。有些记忆、有些习惯、有些延续了很多年的民间智慧,一旦被擦除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我所忧虑的。

在我看来,“招牌计划”就是退而结网的一种行动,我希望用这种方式引发更多人对这类问题的关注。太平墟这条街道曾经繁荣的商业历史需要被记住,公共审美需要提升,也是对老街复兴新生的一种信心储备。今后,“招牌计划”还会继续做,还会有更多设计师加入进来。

 

北青艺评:从“小而美”的“艺术在浮梁”,到首次全域型大地艺术节“艺术在樵山”,实地工作中碰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孙倩:首先是时间。尽管在南海的筹备工作周期不算短,但其实依旧不够充裕。其次,在地方上推动形成共识,是比较艰难的,毕竟太多人不知道也不理解大地艺术节这个东西。相信随着大家对艺术节理念和行动认知的深入,我们的困难会越来越少。 

北青艺评:日本与中国社会环境不同,大众对艺术节的看法也会有区别,有人将大地艺术节比喻为“外来的和尚”。您怎么看?

孙倩:大地艺术节作为地域型艺术节,虽然起源于北川富朗先生的创造,但实际上它是一种方法论。地域型艺术节首要强调的是“在地性”,因此也就决定了它必须基于举办地本身的文化。中国和日本有很大不同,在日本它自然要面对日本的乡村问题;而在中国,它也必须基于中国的乡村问题,因地制宜,并且开辟属于中国的创新途径。至于“外来的和尚”这样的比喻,我并不这样看,我认为大地艺术节应该是公共的、具有世界意义的——它可以在日本、在中国,乃至世界上更多地方获得全新的发展。 

北青艺评:您在之前的访谈中提出“大地艺术节是一个系统工程,不是传统艺术工作者的能力范畴,它正在成为一种新的学科”。这个“新学科”新在什么地方?艺术工作者需要什么新的方法和知识来适应并进入这个领域?

孙倩:我认为未来“地域型艺术”会成为一个新的学科,就像“公共艺术”最初的出现。这里面会包含很多跨领域的交集,有艺术、有田野调查、有人文历史、自然科学以及地方研究、社会学、社区营造、旅游管理、商业运营、品牌营销、文创开发、教育、传播等等,总之,它会有很强的“实用性”。将来在这个领域工作的人们,不一定必须是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工作者,但充分的艺术修养与学识是必须的。

文/剀弟

编辑/史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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