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剧场戏曲展演“试吃报告”又来了。为什么每年都会去看?当然是感谢当代小剧场戏曲邀请展演季的主办方,每年都能请到新的剧种和剧团,让喜欢“尝百草”的朋友可以欣赏戏曲艺术的生态多样性,体会艺术创作与观看的共鸣和“时差”。
梨园戏《王魁》
河北梆子《玲珑窗》
蒲剧《奥赛罗·疑心》
吕剧《金钱劫》
从梨园戏《王魁》看到“桂英进化史”
今年“时差感”最强烈的,是年年小剧场戏曲都一定要看的梨园戏,这次来的是“南戏首本,宋元遗篇”《王魁》。
王魁负桂英的故事本不用赘述,梨园戏此出是根据老艺人口述整理复排的,故事面貌与时下版本大异其趣,也和历来给王魁做翻案文章、嘉奖他辞婚守义的《焚香记》很不一样。
剧中王魁自始心便不诚,当初和桂英在海神庙起誓时,就用纸塞伽蓝双耳以欺瞒。与桂英在伽蓝大王堂前对理时,更坦言“当大王面前不敢,过后未必知”,不肯悔改。但这样的薄情负心人却因生死簿上阳寿未尽,只被判罚为桂英设灵位奉祀,并起一牌坊“娼中节”以旌表桂英。桂英本不愿意接受这一判罚,却被伽蓝以权势威胁被迫服从,“筑坊你真是不愿,大王将你押落丰都,度你万年勿出世”。最后双双唱到“判断甚是公平”携手下场,“谢花再开,又似缺月再团圆”。
这实在让习惯看桂英在被压迫后觉醒并复仇的观众颇感怪异。当下大家熟悉的各剧种的《情探》,其实是20世纪戏剧改良的结果。流行版本的源头可追至“清末第一词人”赵熙于20世纪初执笔的川剧《情探》一折,他对传统的《活捉王魁》中桂英粗俗的女鬼形象不满,而改弦更张。该剧又叫《改良活捉》,经周慕莲、阳友鹤等名旦演出后极负盛名,是川剧改良的先声。
这版中的《活捉》奠定了后续《情探》的基调,桂英哀哀求告、屡次试探而最终下手,王魁的欲悔又止至最终丧命,矛盾逐渐升级至不可收拾,身份冲突导致的个体被社会制度吞噬,被描摹得十分细致。而其细腻感人的文辞也对后续的移植影响深远,“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的川剧名段,是弹词丽调名曲的前身。
新中国成立后,在安娥借鉴川剧版本改编的越剧《情探》基础上,田汉进行了再创作,配合傅全香、陆锦花两位越剧宗师对人物的细节塑造,经电影定格后更广为人知,情绪更为饱满,而旨趣与川剧版本并无二致。桂英在王魁身上寄托的情感有多浓烈,被辜负的斗争性就有多高涨,唱词、行腔和身段给观众的审美冲击就有多强烈。
而梨园戏版本的这种审美“时差”,经满是噱头的剧情和演员的精致做表呈现出来,还具有一种修旧如旧的文献价值。
桂英在成为原告的路上被小鬼/衙役、伽蓝/司法官不停揩油,又让她唱曲,又想让她做小妾。这其实是传统司法文化中不主张女性惹入官非的刻板印象,也是原因——女性一旦卷入司法,免不了抛头露面,存在被侵犯的风险,有碍贞洁。桂英虽然一路拒绝,但在做表中自然流露出行院气质,言辞朴实甚至略带粗俗,敢于维权但又识时务,和20世纪以来塑造的刚烈、有文化、不伤风化的桂英相比,是一种更真实的存在。阶级压迫不一定非得以最激烈的反抗才能表现,牌坊上的“娼中节”或许当时是玩笑,现在看来却有莫大的讽刺。
至于观众是否能从审美上欣赏这种复原,就是各花入各眼了,甚至和是否能在一定语言隔阂下欣赏梨园戏本身,是一个问题。
法理欠通而人情通达几乎不可能
传统戏触发观众隔阂感更多是因为审美和价值观,而很多新创的剧目往往先倒在逻辑和现实感上。吕剧《金钱劫》算是学生习作,不应苛责。但正因为前半出还算是一个完成度颇高的习作,才让人对高潮的急转直下颇不能忍。
剧情本身十分传统。小姐书生相爱且有婚约加成,可惜双方都家道中落,准岳父要女婿应考来重振家业。应考途中,一直觊觎女儿的恶霸谋害准女婿未成,用计假传准女婿的死讯,再次求婚又遭拒绝,一气之下放火毁掉了准岳父的家业,最终得娶小姐。书生高中回来发现木已成舟,并未按传统戏套路嫌弃小姐贞洁已失,他放弃小姐的理由,是认为此事会带来牢狱之灾和金钱损失,那样自己就不能给小姐以美好生活。小姐灰心自杀,书生醒悟后追随。
能写出这种剧情,大概编导是不了解,为了取得婚约的单方解约权,中国的法治现代化进程进一退二,付出了多少人、多少年、多大的努力。就以在性别大防(男女原则性的界限)最严的明清而言,有了婚约再许他人,不管与后夫是否成婚,女方家长和知情的后夫都是要被杖责的,已成婚的还要多打十板,最重要的是,“女归前夫,前夫不愿者,倍追财礼给还”。
也就是说,书生但凡真的不嫌弃,直接把这事告官,就能和小姐重圆花烛。退一万步说,他因嫌弃而不和小姐好了,告官还可以获得双倍彩礼的返还。到底是要一个失贞但有情的媳妇还是要钱财,才真是符合当时社会背景的钱和情的抉择。
要求编剧补习法律史是不可能的,错的法律设定也有可能带来好的戏剧冲突。这毕竟是艺术,不是文物修复查验。但中国传统戏曲和传统法律一样,讲究情理法的结合,戏曲在法理欠通的同时能在人情世故上讲通,真的是少之又少。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身份转变意味着什么,一向是戏曲热爱表现的故事。朱买臣中举后给前妻的散碎银子,难道还能是他自己的俸禄?当然是别人的孝敬。范进中举后胡屠夫都是两副面孔,而对一个新科状元而言,要寻求一个正义的结果,这简直都不用明说,自有好事者奉承。
这些人情世故,大概不用学习法律史,稍微学习一下经典作品,也是能够了解的。
展示剧种魅力有时减法更重要
之所以说《金钱劫》前半出完成度颇高,是它确实在较短的时间内、较为通顺的框架里,试图展示演员的技艺和剧种的魅力。
这也是小剧场戏曲展演对于不熟悉地方戏的北京观众最大的意义——窥一斑而产生对全豹的求知欲。梅花奖得主扎堆的河北梆子《玲珑窗》、首次进京的甘肃秦腔院团带来的《长相念》,以及蒲剧小剧场作品《奥赛罗·疑心》,或多或少都加深或者拓展了观众对这些剧种的认知。
《长相念》里用转手绢隐喻家务劳动,手绢最后又变成盖头,盖在剧中孟姜女的头上,是让人眼前一亮的设定。蒲剧的翎子功极其出名,把奥赛罗的故事搬到南北朝民族融合的背景下进行演绎,实在很有助于这一技巧的展示,观众也看得酣畅淋漓。
但在小剧场戏曲大约一个半小时的默认时长中,想要更好地展示“一招鲜”,或许有时候减法比加法更重要。
《玲珑窗》的故事讲的是剧作家李渔以西湖游船的窗户为媒介,跨越时空,在梦里邂逅修过白堤的白居易、住在清波门的李清照和寓居杭州的白朴。在遭逢白居易的江州贬谪、李清照和赵明诚的死别、白朴和母亲的生离之后,他破掉了对中举出仕、风月佳偶和出世隐居的三重“我执”。
情节这样讲起来已经很复杂了,但演出在时空跨越之外,还套着一个游湖换景的壳子,在每一个戏中戏里又有嵌套——从白居易听琵琶、李清照怀念夫君、白朴思念母亲,讲到过往的五陵年少争缠头、赌书消得泼茶香以及金元易代的颠沛。这仿佛在故意掩盖戏曲冲突的不足、事与事的关联性不强,实在是影响沉浸式的欣赏。
因为人物众多、故事复杂,台上几位梅花奖得主跟来参加戏曲比赛似的,每个人只有十几分钟出场时间,串场的李渔和船家却不时和人数众多的场面(乐队)对话,戏份显得颇足。
《玲珑窗》的场面之多,已经让舞台与观众席几乎无缝连接,这也是历年看小剧场演出之最了。小剧场不以人多取胜,而是应该让大家在各自的主赛道强输出,这点似乎还没成为共识。编导在做好基础叙事引导后,对演员和剧种本身的魅力也要更有信心些。
灯光和音响也在此次展演中颇为抢镜,多出剧目都十分依赖舞台光影推动情节发展。但灯光和音响本不是戏曲展示魅力所必需,有时候甚至会影响本体的表达。比如蒲剧演员娴熟的技艺着实打动观众,但是原本朴实粗犷的唱腔再被有些过力的音响扩音,连观众席座位都在共振,反而损伤了演出效果。
包括小剧场戏曲展演季在内,北京有多个戏曲演出、节展集中在10月至11月间进行。瑟瑟秋风中,我去的每一场上座率都在八成以上,可见大家确能从演出中获得共鸣,也希望这种共鸣以后更多是来自戏曲审美的。
供图/繁星戏剧村
(解三酲)
编辑/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