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在催促我走向旷野。
鸟,无论什么鸟,无论在什么时间看见它们,都不会厌烦。你会被鸟羽之美、鸣声之美、飞翔之美深深打动。
这是鸟的非凡之处。
鸟与我,与我们
文/傅菲
刊于2024年10月31日《文学报》
我的《野禽记》是一本讲述分布在江西境内的鸟类的自然文学作品。江西是地貌多样化的内陆省份,有华东内陆第一高峰黄岗山、国内最大淡水湖鄱阳湖、长江中下游广袤平原鄱阳湖平原、横亘江西东北部与东南部的武夷山脉、延绵200余公里的信江河谷,造就了丰富、多样、完整的生态系统,为野生动物提供了良好的栖息环境,珍稀鸟类也多有分布,如蓝冠噪鹛、白鹤、黄腹角雉、中华秋沙鸭、东方白鹳、白额山鹧鸪等。
写这本鸟类志,我改变了以往以观鸟见闻为主的方法,而是融入了鸟类行为学、少量科普;长于展现鸟类个体生命,展现鸟类形体之美、鸣声之美、飞翔之美;探究种群的生存与繁衍、鸟类的生存艺术,以及鸟类的社会学;融入了自然美学、融入了乡村美学,注重对栖息地自然环境和季节的精确描写;刻入了田野考察时的所见所闻;注入了哲思和诗性。
在选取写作对象方面,珍稀鸟类与常见鸟类并重,但注重选取外形特征或习性或繁殖方式或结构特征有特别之处的鸟类,作为主要写作对象。
自然生命的价值在于独特性与唯一性,即不可替代性。对本书的写作,仍然执著于我一贯传导的价值观,即:鸟是自然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类完全可以和鸟友好相处;鸟,首先是生灵,它的生命与死亡,都需要我们尊重,如同尊重人本身,我们没有任何权力鄙视生命,侮辱生命,灭杀生命;人类不可能独立于自然,人类与鸟类在自然面前,在生命面前,是平等关系;人类作为强势一方,有权利有责任有能力去爱护弱势一方的鸟类;鸟是崇高的美学,是无与伦比的伦理学,是和谐的社会学,是情感的色彩学。
2013年7月13日,我从长江边的枞阳县转往福建大山区浦城县生活。像冬候鸟一样,自北向南迁徙。客居之处,在国家森林公园荣华山脚下。荣华山无人居住,也鲜有人劳作。我是唯一每天进山的访客。
荣华山有数十个山谷,有的撂着荒田,有的树木茂密,交错的山梁覆盖着阔叶林或针叶林,涧水澹澹。观鸟、观山色,是我生活的日常。
鸟,仅仅是鸟。除了麻雀、燕子、鸽子、乌鸦、喜鹊,其它鸟识别不了。可见,我是一个多么无知的人。鸟多美啊,鸟叫声多动人啊,我也仅仅如此感慨。假如可以描述飞鸟的灵美,谱写鸟鸣的乐章,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在林中,捡拾鸟的羽毛珍藏,查勘和收集鸟窝,偶尔整个下午坐在山谷听鸟歌唱——想了解有关鸟的一切。我阅读鸟类书籍,了解鸟的特征和习性、种群和栖息地。
当然,我更喜爱田野调查。只有在野外,才可以丰沛地感受鸟的气息,领会鸟的生生不息。在河边,在森林,鸟声如瀑,沐浴着我。喜欢观鸟。每次出门,都充满了期待,因为不知道路上会遇见什么鸟。鸟的踪迹是个谜。可能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遇见稀有鸟类。有的稀有鸟类,也许一生只遇见一次,甚至终生不遇。人与鸟相遇,需要足够的缘分。
鸟,让我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它的习性是什么?它有什么特殊的行为?它为什么到这里来?这些疑问,需要我去探究。
2014年11月,离开浦城,回到上饶市生活。我又像个护林员一样去巡山,作更深入的野外考察。随着对鸟类的了解,开始思考鸟类生活。2019年秋,着手写《鸟的盟约》。这是一本以鸟类生活为主题的作品集,融入了我观鸟的踪迹史。作为一个热爱鸟的人、热衷野外生活的人,我有一种很热切的表达欲望:书写鸟的身体之美、生命之美、伦理之美。
2014年5月,写下第一篇有关鸟的散文《囚鸟》,我就默默许下了愿望——为野禽写一本志书。我知道,这需要非常漫长的积累,既是知识的积累,也是实践经验和生活经历的积累。哪怕花费十年八年去积累,也是值得的。人这一生,无非是生活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
2021年8月23日,我来到大茅山北麓的山脚下客居,并专注地研究和探访大茅山。窗外是绵绵青山,针叶林如云海覆盖。四季鸟鸣盈耳,鹊鸲在天蒙蒙亮就叽嘁嘁、叽嘁嘁鸣唱;草鸮夜啼。尤其是灰胸竹鸡,叫得雨酥酥,挠得我心痒痒,像在唤我:来森林啊,快来啊,看看我啊。
窗外的鸟,在催促我走向旷野。人,会让人厌烦。不让人厌烦的人,其实非常少。鸟,无论什么鸟,无论在什么时间看见它们,都不会厌烦,会被鸟羽之美、鸣声之美、飞翔之美深深打动。这是鸟的非凡之处。
苏珊·琼斯在《空中生灵》绘声绘色地讲述:非凡之物的日常行为,是人类永恒的追求——飞往天空。
那是自由的象征。不向往自由的人,是行尸走肉。不向往自由的民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鸟类的一生,无比艰难,九死一生。但它们永远乐观,不悲苦。
鸟类有着人类一样伟大的爱,为了家族,可以牺牲自己。
每一种鸟类,都有特异的谋生本领。独一无二。
热爱鸟类,就是热爱生命、尊重生命。
写好鸟类故事,就是讲述好中国故事,就是讲述好生命故事。这是最动人的。
对于自然文学的写作,我是沉浸式的。写这本书,也是如此。
只有沉浸式,才可以把写作者与写作对象融为一体,才可以与自然融为一体。同时,我吸收了欧美的超验主义,注重对自然环境(栖息地)描写,注重自然感受的发掘。所以,这不是一本为了科普而写的作品,而是一部自然文学作品,倾注了对鸟的情感、对生命的赞美和悲悯。
个体的人是非常渺小和卑微的。肉身的存在太短暂。看一眼森林,就知道人世太浩瀚。
厌倦世间是自然的。如果你已经死了这么久,你很可能也厌倦了天堂——露易丝·格丽克《在咖啡馆》
鸟不会调咖啡。鸟不会厌倦世间。因为短暂的肉身存在,所遇的一切更值得珍惜。鸟的一生,就是生命的启示录。我不写它们就对不起生养它们的土地,也对不起生养我的土地。
对鸟类描写最困难的地方,是对鸣叫的精确表达。汉语可以非常精彩地绘声,但无法表声。鸟鸣非常复杂,不同鸟类的表声也不一样,或许只有旋律可以完成鸟鸣的音节和音调。与鸟类相比,人类的语言显得庞杂,表声却十分匮乏。
每次外出去作田野调查,出发前,目的地是明确的。可走着走着,就偏离了路线。是鸟引导我走。我失去了自主意识。我仅仅是作为随从,跟随着鸟。鸟让我懂得欣赏生命之美、尊重一切生命。
2013年11月,我阅读了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醒来的森林》,被他对鸟类生活音乐般的描写,深深折服。他对鸟鸣的描写,就如同协奏曲。他对鸟羽的描写,就如水粉画。我就想,华语作家能写出这样的书,该有多好;在我有生之年能够写出一本鸟类生活的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们的孩子能阅读到我们的鸟类志,是多么美妙。这个念头就像一粒种子,一直埋在心土,倔强地发芽抽叶,芽苗长出来了,开了花结了果。于是,有了这本《野禽记》。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