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赛罗》的旧瓶新酒:站在种族与“厌女症”的交叉口
水晶
2023-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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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400多年的莎翁旧作《奥赛罗》,2023年再度由英国国家剧院搬上舞台。这当然不是这个剧院第一次呈现这部作品,十年前就有一版由两大奥利弗奖得主阿德瑞安·拉斯特(Adrian Lester)和罗瑞·基里尔(Rory Kinnear)同台的现代军营版《奥赛罗》,沙尘飞舞的阿富汗战场成为当代军人奥赛罗通往地狱的征途。而2023版的《奥赛罗》,比之前那一版要更当代、更具速度感,也更加清晰地呈现出种族议题和“厌女症”所引发的悲剧因果。

莎翁的长台词被削成锐利的短刀

新版《奥赛罗》中,场景被简化成一个深灰黑色的凹形阶梯式舞台,全戏一景到底,除了由灯光划分出的小场景变化之外,弱化了一切与剧情相关的实景。这种极为简洁和具有象征性的布景构成,也决定了整部作品的风格是相当现代的。所有剧情推进与表演,都如同阶梯所形成的刀锋感一样,迅速而绝无拖泥带水。群戏表演也是以形体表演和符号化人物为特征,主要角色可以成为群众,群众也随时呼应着主角的表演。

这一版本中,大量莎翁原著中的长台词,被演员的表演和断句削成更锐利的短刀。新现场放映的NT Live版的中文字幕翻译非常可圈可点,同样的原文长句,配合着剧中人物的表演速度而译成更适合当代人阅读习惯的小短句。如莎翁原剧第一幕中伊阿古和罗德利哥去勃拉班修家“告状”时,朱生豪译本中的“宁愿让您的女儿给一头黑马骑了,替您生下一些马子马孙,攀一些马亲马眷”,在这版中就译成了“您的女儿可就要被一匹黑马给骑了,您的外孙要朝你嘶嘶叫了,将来骏马是您的亲戚,矮马是您的本家”。韵律感与表演者的动作极为匹配。

阶层等先天裂痕被明确标示

也恰恰是从这一段开始,主人公奥赛罗作为战功显赫的低阶层异族身份,被极为明确地揭示了出来。作为一个威尼斯的黑脸摩尔人,他脸上带着伤疤,模样远非一般白人贵族所愿意接受的样子。但这伤疤又是他无数征战屡屡获胜的“军功章”。正是凭着这显赫战绩和英雄气概,他俘获了贵族小姐苔丝狄蒙娜的芳心,并与她秘密结婚。苔丝狄蒙娜的父亲虽然并不愿同意这样一段婚事,却也迫于奥赛罗因战情紧迫为公爵所器重,并且女儿已经和他“生米做成熟饭”,只能勉强接受。

正是这种因阶层和种族差异带来的先天裂痕,使得一心使诈的伊阿古在日后的种种使绊中,有了现实的“抓手”。比如,他在引诱苔丝狄蒙娜的爱慕者罗德利哥加入构陷凯西奥的计谋时,说“苔丝狄蒙娜对那摩尔人的爱决不会长久的,当她满足了对他肉体的欲望,就会发现自己选错了人”;而在与奥赛罗聊天时为了激起他的不自信与嫉妒,又说“当初多少跟她同国族、同肤色、同阶级的人向她求婚,在我们看来都是天作之合……”暗指奥赛罗的国别、肤色、地位和其他,与苔丝狄蒙娜那样阶层的人相比是有巨大残缺的。

长久以来,《奥赛罗》作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嫉妒”一直被认为是这出悲剧的元凶。然而,奥赛罗的“嫉妒”并不仅仅是普通人的嫉妒,他是在自己已经取得高度成功的同时,却仍然承受着社会性的种族歧视压力——承认“也许因为我皮肤黑,黑”——这种压力将他原本真诚热烈的爱与自信,打成碎片,化为怒火。试想,如果在一个黑人或异族身份能被社会高度认同的时代,奥赛罗的这种“怀疑”与嫉妒一定不会那么容易被挑起。

女性的独立和能力成为被“构陷”依据

同样引人注目的另外一个处理手法,是对苔丝狄蒙娜女性形象的重新塑造。在十年前的英国国家剧院版本中,她是一个金丝雀般的小鸟依人形象;但在2023版中,苔丝狄蒙娜的饰演者罗西·麦克尤恩(Rosy McEwen)身材高挑清瘦(甚至与高大的男主角身高相当),行动爽利,一身黑色的无袖背心和阔腿长裤,金色短发,给人一种当代女性的自主独立感。

这种自主与独立的质感,一方面支撑着她“背叛”自己的阶层和家庭,秘密与奥赛罗结婚,并深陷甜蜜的爱情和对英雄丈夫的崇拜之中;另一方面也驱使她看不惯伊阿古的行事风格,并发自内心地热忱为凯西奥说情,使自己更深地落入了伊阿古对她和凯西奥“通奸”的构陷中。

本来这样一个纯洁、美好、高尚的女性,理应得到众人的尊重与认同,但恰恰因为她的“自行其是”,让伊阿古得以借题发挥,对奥赛罗说“她当初为了嫁给你,欺骗了她的父亲……她如此年轻,却能做得不露一丝破绽,把她父亲的眼睛完全蒙蔽过去”“您只要注意尊夫人是不是着力地在您面前替他(凯西奥)说情”。在这里,女性的独立意志和行事能力,成为“构陷”的重要依据——因为她越有能力选择,就越有可能背叛。

同时,伊阿古为了说服奥赛罗,将这种诋毁放大到了针对全体女性,“我很了解我们国家女人的秉性,在威尼斯她们背着丈夫干的勾当,天不怕地不怕,她们不顾羞耻地干出风流事,只要不让人知道就问心无愧”。这种将所有女性置于不义之地的整体污名化,便是时代“厌女症”的主要症状;他怀疑自己的妻子不忠并随意使唤和殴打,骂凯西奥的女友是“娼妇”,同样都是一种男权的肆意使用。似乎只要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丈夫不忠或是在性上有任何污点,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拥有了无上权力去攻击她们、伤害她们。

怀疑妻子有奸情就可以杀了她?

这种社会性的赋权,也是《奥赛罗》悲剧在旧时代得以屡屡上演的大背景。在最后的生死紧要关头,无论苔丝狄蒙娜如何坚定地否认强加于自己与凯西奥的奸情,也不管她怎样哀求奥赛罗“我的主,把我放逐,可是不要杀我!……明天杀我,让我活过今天!……只要半小时,让我作一次祷告吧”,都没能阻止怒火中的奥赛罗痛下杀手。

即使是当奥赛罗知道了真相并因悔恨自戕时,仍然为自己辩解道:“要是你们愿意,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因为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出于荣誉,而不是私恨。”看到这里,作为一个当代女性观众,愤怒之情可以说是喷薄而出——

谁给你的权力,让你仅仅因为怀疑妻子有“奸情”就可以杀了她,而且还是“出于荣誉”呢?

400多年过去了,全世界范围内的种族平权斗争仍轰轰烈烈,黑人早已可以当上美国总统和娱乐偶像,或居于位高权重之地。女性的挣扎与平权抗争也一直在路上。

莎士比亚的剧作能够在当下承载种族和“厌女症”这类最前沿的话题,再一次证明了经典跨越时代的力量。同时也提醒我们,有些悲剧仍在不断上演。当我们在剧场里看着美丽的东西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并感受到所谓的“悲剧色彩”时,更需要对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悲剧有所警惕。

这一版的《奥赛罗》的结局调整了原剧的对话顺序,停在了伊阿古对众人的“质问”与告白上:“你们所知道的,你们心里清楚;你们所知道的,你们心里清楚;你们所知道的,你们心里清楚!”

是的,有些悲剧,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同谋。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文|水晶  

供图|新现场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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