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下的五常
解放日报 2023-08-10 08:04

8月5日晚,五常市雅臣中学安置点内,民乐朝鲜族乡振兴村的村干部项维花正举着手机。

手机屏幕里是几段从村里传回来的视频:志愿者放飞的无人机从高处俯瞰,整个村屯汪洋一片,只有树木和屋顶。房屋和稻田全部被淹……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村民却放下手中的筷子,忍不住落泪。一些人急了,“怎么没拍到我的振兴村项家屯?”志愿者很无奈,“项家屯就在我眼前,尽力了,无人机飞了6公里,已经没有遥控信号了。”

受台风“杜苏芮”残余环流影响,自8月2日起,黑龙江省五常市连续多日降雨量超过100毫米,境内多条河流超过汛限水位,形成洪水,市内各大村庄安排村民紧急撤离。

在五常市,种植水稻已有188年历史,年产优质稻米约70万吨。这里因大米闻名全国,被称为张广才岭下的“水稻王国”。

此时,离水稻成熟仅差一个多月。往年9月底,抢早的五常大米就能上市,销往全国各地。

如今,一场洪水让五常米农和他们的稻田,经历前所未有的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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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穗时节

在张树兰的记忆里,立秋前夕本是段特别的日子。大家农活不多,只等待水稻抽穗扬花。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往地里瞅。

“现在是水稻怀孕的时节。”很多米农形容。

在东北,每年只种一茬水稻。著名的水稻品种稻花香,生长周期是138天到145天。米农每年3月末扣大棚,4月初育苗,5月初开始插秧。插秧不迟于5月底,随后秧苗逐渐拔节孕穗。

再过一个多月,收割机的隆隆声便会在稻田响起,米农们收割、晾晒、碾磨,将谷粒运回粮仓,等着新米上市,直到11月后秋收结束。“像今年,最早9月20日左右,新米就能上市了。”

今年7月底,五常市已持续数日强降雨天气。年长的村民当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1991年时,洪峰过境,上游水库泄洪,拉林河、牤牛河“冒涨”过一次。民乐乡位于五常西北,是牤牛河与拉林河的交汇处,成了当地受灾程度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村民们最担心的洪水还是来了。

8月4日白天,振兴村接到撤离通知。项维花一直忙于协助村民转移,离开村子时,已是次日凌晨。不久后她听到消息,村里的堤坝被洪水冲垮,豁开了一道口子,河水涌入并很快淹没稻田和家园。

“一旦发生溃坝险情,农田和房屋都会被淹。”村党支部书记岳海连忙调来挖掘机、铲车和拖拉机,用石头和泥土堵住涵洞防止溃坝,勉强撑过了水势最凶的时候。

当天凌晨2点,近100公里外的沙河子镇村民刘志国也在撤离途中。他所在的村庄处于磨盘山水库下游,河流正行洪,村里的水位没过了成年男子的膝盖。他和村民手拉着手蹚过积水。有人大喊“没那么危险”;有人为了去救被冲走的十几头老牛失联了;很多人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农田,守在村里不愿离开。

8月6日的安置点里,振兴村和富胜村的村民正围坐在一起,互相倾诉焦虑:“还有剩下的稻子吗?”“去年屯的大米,给水泡了吧。”

71岁的张树兰挤进人群,神情紧张。她轻声问项维花:“能回去吗?看看地,还有7只鸡要喂呢。”让张树兰惦记的,是家里的7垧稻田。(一垧地约合15亩)

“现在水还涨着,不能进去。”项维花看到张树兰有些失落,继而补了一句:“人没事就好。别惦记了,先在这住两天。”

项维花苦笑,她也知道这是安慰。

抽穗时节,水稻最怕被淹。洪水中带有大量淤泥,若淹得轻,水稻上淤泥少,水退后能晒干,还能正常扬花。若淹得严重,水稻的根茎和秸秆都被淤泥包裹,即使洪水退去,太阳出来几天花苞就会被晒死,基本上就是绝产。

“早半个月或晚半个月被淹都行,就是现在不行。”项维花说,洪水来得不是时候。前几年,村里有块地在秧苗扬花之后被淹了几天,结果只是略有减产,水稻卖相稍微差些。到了抽穗之后的灌浆期被淹,也不会太影响收成。

对张树兰和许多村民来说,稻田的收成几乎是这一年全部的收入。

“农民不像城里的上班族有退休金,只能种田养家糊口。”刘志国说,沙河子镇常住人口中80%是老年人。“有些老人没有儿女,世代以种田为生,稻田是全部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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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两面

米农们对龙凤山水库的情感非同一般。它被米农称为“稻花香母亲湖”。

在水库、河边长大的他们摸清了水库蓄与泄的规律:春生时,水库根据要泡田的时节泄水;夏长时,是当地主汛期,水库按需调节水流;秋收时,若不下雨就蓄水;冬藏时,为来年灌溉蓄水。“村里老人把这里传得可神了,水库有山泉水汇流,灌溉出来的大米特别甜。”

刘志国介绍,松花江支流拉林河自东南向西北,贯穿五常全市,衍生出小支流牤牛河。市内有39座小水库,龙凤山和磨盘山两座大型水库,供给五常境内的农业灌溉,保障哈尔滨的城市用水。

受台风“杜苏芮”影响,境内多条河流超过汛限水位,形成洪水。磨盘山水库也临近汛限水位,另外1个小型水库超汛限水位。

龙凤山水库大坝拦截的是牤牛河上游来水。

7月31日,一张来自五常市人民政府防汛抗旱指挥部的“调度命令”被送到了牤牛河龙凤山水库调度控制中心,要求“龙凤山水库溢洪道泄洪”,并严格规定了泄量。收到指令后,调度控制中心技术员调整闸口,水流下泄。

8月4日下午6点,哈尔滨市双城区政府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消息,当前,拉林河上游的龙凤山水库、磨盘山水库连续泄洪,拉林河将发生超50年一遇洪水过程。

在龙凤山水库里经营游船生意的赵娟记得,水库水位最高的时候,淹上了岸堤,超过了222.4米的汛限水位。她将放在码头上的冰柜和炉子撤到了山坡上。8月初,她看到水库闸门全部打开,“闸门升到顶了”。赵娟极少看过如此泄洪的状况,住在下游的亲友告诉赵娟,下游提前收到撤离通知了。

项维花对泄洪的态度很矛盾。她认为,水库泄洪很正常,却也有怨言。和项维花想法相同的人不在少数,有的村民站在尚未退水的田头,拍着短视频,抱怨水库泄洪淹没了土地。

龙凤山水库调度控制中心副主任张闯也理解村民们的情绪。8月8日,记者在值班室见到张闯时,他正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水情数据,眼里布满血丝。

“水库调度要经过国家、省、市批准和研究。没法做到所有人都满意。”张闯无奈,水库有“三级调控”的规范,以人员生命、大坝安全为重要考量。水库的蓄水和泄水有着极其严格的控制,精准把控时常面临着两难。泄洪量小于入库量,会使得水库水位超过汛限造成危险,但量大了,又可能会给下游带来洪涝风险。

泄洪期间,张闯几乎没睡过整觉。调度中心每天4组人员,每组2人,实时监控水位,24小时里轮流记录数值。

前两天,水库水位慢慢下降至汛限水位以下,赵娟又将冰柜和炉子放回到码头,游船生意也照常经营了。她看见,拦鱼网耷拉在不远处溢洪道出水口边的堤坝上。堤坝部分区域有塌方,这是最高水位时留下的痕迹。

直至8月7日,调度中心情况汇报:“当天水位222.03米,低于汛限水位0.37米,与8月6日20时相较,水位下降0.82米。就目前情况来看,已无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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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与不救

8月5日,洪峰在五常市过境,水位开始下降,地势较高处的稻田慢慢露出水面。不少村民着急回村“抢救”。

龙凤山水库附近的光辉村头屯,被水淹过的水稻沾着泥,黑黑的。几个村民正在地里洗稻子,他们赤脚蹚水,一步深一步浅,用木棍捋清稻秆。“洗掉淤泥,应该能救不少。”

8月7日清晨,天刚亮,在雅臣中学安置点,几位振兴村村民准备开车回村。雅臣中学离村里只有半小时的车程,张树兰听说家里的地被淹了,想争取回村的机会,但一趟车只够载3个人,座位早被抢光。

此时,70岁的米农李洪有搭上便车,赶回振兴村中。三天前他离开时,特意将家里的米袋垫起1米多高。一进家门,院墙上的水痕显示,洪水已撤去30多厘米。

他反复确认,洪水没有“上炕”。垫高的米袋没有被淹,就是有点黏糊糊的。炕上收拾收拾,即使在洪水包围下也能居住。

但他站在家门口,望着自家的地,水稻依旧浸泡在洪水里,一垧半的地都难逃绝产的厄运。

“粗略估计,咱们村淹了200多垧地,约占全村农田的10%左右。”岳海叹了口气。

村民王芳当天也赶回村里,她有8垧地,坝外的4垧地被淹了,坝内的4垧地安好。她回村的目的是要趁水稻抽穗时,用无人机在叶面喷洒肥料,防治水稻病害。“要保住剩下的收成。”

据五常市五常镇工作人员介绍,截至8月4日17时,五常镇农田受灾面积达40963.5亩,其中水稻面积36549亩。

刘志国发现,回村的人们正面对救与不救的两难。

在洪涝不是很严重的稻田,村民们可以用铁锹挖几个沟渠,再用抽水机或水泵抽出积水,往沟渠里排。但大部分的稻田里,水还没退下去,水稻就这样浸泡在淤泥水里。

“很多村民都放弃了。”刘志国说,受灾严重的稻田要用很多抽水机器,排水又耗油又耗电,一些村民还要雇人帮忙,花费人力成本,从而产生更大的损失,也无法扭转颗粒无收的结局。

更重要的是,谁都不知道是否会再次涨水,“只能等自然排水,什么时候能排完,全看老天爷。”他摇了摇头。

影响滞后

洪峰过后,公路损毁。龙凤山水库调度控制中心的技术员不得不绕行两三百公里去采集雨量数据,以应对接下来台风“卡努”的影响。

计算损失成了米农们绕不过的“坎”。

“能保住10万元的成本就好。”刘志国叹息,自家有200多亩地的稻花香大米和玉米,往年收入大约在20万到30万元。“我家的地段不算好,地段好的人家收入会更高。”若这两天水能退下去,减产是最好的预期,不至于亏本。

在五常,贷款种地的现象十分常见。项维花的姐姐项维荣在振兴村里共有五垧地。每年春汛后,她就会向农村信用社贷款。“一垧地贷一万元,用来买种子、柴油、化肥、农药,还要雇人耙地、插秧。”

项维荣说,振兴村所在的民乐朝鲜族乡由于稻谷品种和地理位置优越,水稻收购价格略高于其他地区。“近年收成后,米厂收购价在一斤2.4元到3元之间”,遇上丰收年,水稻亩产可达800多斤,除去各类成本、还贷及利息、自留口粮后,一亩地净利润有五六百元。

但今年,若稻田绝收,项维荣不仅没有收入,“还可能搭进去10多万元。”年终时还贷、自留口粮和明年的种植计划都会受到影响。

“淹一下,黄个两三年。”42岁的富胜村村民王岩虽没有贷款,今年投入了十万多元种植水稻。王岩的地共7垧多,大多是承包地和坝外田,即水坝、堤坝以外的土地。

根据保险公司规定,坝外田不能投保。

“保险是论小亩保的,一亩地是5元。”项维荣记得,自己前几年还投过保险,但当时没有发生严重的灾情,就算赔付也是按每亩5到10元左右来计算,仅是“杯水车薪”。“即使受灾水稻倒伏,但减产不太严重的话,来回和保险公司扯皮,又得不到多少钱,不值当。”渐渐地,米农们投保积极性也不高了。今年,很多村民都没有给自己的农田上农业保险。

王岩更担忧的是,洪水对五常大米的影响是滞后的。

“现在受灾的水稻,还没有成熟。如今市场上流通的五常大米,都是去年的陈米。”王岩说,米农们一般根据订单量现磨现发,有存放水稻的传统。今年的收成,将决定着次年大米的买卖。

年轻的米农们回村后,在自家稻田前搭起手机支架,每天直播卖米。镜头中,断桥下的洪水汹涌奔过。浑黄的水流之下,曾是青绿色的稻田。

文/郑子愚 朱雅文 冯蕊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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