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小说?”这仍然是当下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评论家刘火从英国作家劳伦斯几篇专门谈小说的文字入手,探讨小说的理论建构。
“小说是人类迄今发现的揭示‘微妙的相互关系’的最高典范。”“小说是迄今为止人类拥有的最高表达形式。”“小说是生活之书。”“小说还有未来吗?”劳伦斯的这些观点仍能启发我们关于小说的想象。而刘火认为,要挽救日趋疲软的小说,也许我们还有一线希望和生机,那就是要让我们的小说变得真实和真诚。
小说的未来与非未来
文/刘火
刊于2023年6月29日文学报
“什么是小说”?这并非伪命题,更非一个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什么是小说”?这不仅是文论家追问的事,同时也是小说家迷茫困惑的事。劳伦斯,这位20世纪英国最具争议也颇为重要的作家,有几篇专门谈小说的文字,不仅显现出作家的小说创作才华,而且显出作家的小说理论天资。精彩别致,耐人玩味。由此引申,做些思考。
小说是人类迄今发现的揭示“微妙的相互关系”的最高典范。
——《道德与小说》
在劳伦斯看来,小说的“职责”在于描述一个充满生机的瞬间去“揭示人与其周围环境的关系”,而且对于现代小说即劳伦斯自己的小说如《儿子与情人》,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来说,劳伦斯认为“现代小说的趋势是变得越来越不道德”。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西人(尤其是试图彻底颠覆西方传统道德价值的尼采)眼里,道德并不是人类相互关系的典范,更不是“微妙”相互关系的典范。所谓“微妙关系”即是人类的情感关系而不是人类的道德准则。道德的“普世”与“缺陷”,道德的“历史”与“当下”,总是纠缠不清,而且也总是纠结无比。
用道德尺度来把握和衡量小说,这是中土道学家(当然也包括西洋道学家)和中国道德神话传统合流后的共同教条。这些教条,有时通过文本,有时干脆就心照不宣地制约着小说面貌和小说的走向。这让人想起鲁迅八十多年前担忧的“是会不会乳大忽而算作犯罪”是一个“大问题”(《而已集·忧“天乳”》)?小说里有政治,小说里有道德,这是小说里诸多元素与关系里的一种元素与关系,本是小说生成的原由之一,或许对于某一类型的小说还是主要原因,但它不是小说的全部。
当代中国崇尚马恩经典,但在文学艺术方面,却常常忽视马恩关于文学艺术的著名论断(即马克思、恩格斯1859年就同一剧本《济金根》分别致裴·拉萨尔的信件)。马恩所说的“要莎士比亚不要席勒”,“要现实主义不要传声筒”,尤其是恩格斯所说的文艺应当真实地反映和表现“五光十色的平民生活”等经典文论。还好的是,21世纪莫言的《蛙》、金宇澄的《繁花》、余华的《兄弟》(下半部)等为数不多的小说,让小说有了另一扇门。这扇门就是“发现”了人类微妙的相互关系。特别是平静且细致无比述说的《繁花》,更是如此。它拓展了恩格斯所说的“五光十色的平民生活”的写作路径以及揭示了平民生活“微妙的相互关系”。
《蛙》《兄弟》《繁花》
小说是迄今为止人类拥有的最高表达形式。
——《谈小说》
这不是今天才谈论的话题,这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整个英/法思想界和文学界就开始谈论的话题。作为文论家,更作为小说家的劳伦斯站了出来为小说的现状、生存和未来呼吁。理由是什么呢?理由就是,小说的作者应是些“心怀大志”并具有真诚品格的人,小说所显现的情感应是“激情与灵感”的高度吻合,而且关键是小说所表达的,应“与灵魂几乎合而为一”。劳伦斯认为,小说的真实、小说的诚实、小说的纯粹,当然也还包括小说的创造,与真实、诚实、纯粹相比,小说的创造已经不是什么大不得了的事了。显然,真实、诚实、纯粹更为重要、更为人类自身所认同。所以劳伦斯不仅批评了老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而且还批评了西方文艺复兴奉为圭臬的但丁的《神曲》。其实,劳伦斯所持批评的武器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小说和诗都有一个共同点:不诚实。也就是说,具有同样恢弘气派的无论是小说《战争与和平》还是诗《神曲》,显露着虚饰和浮华——尽管都以其思想性和艺术性给人类文学史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意义和范本。
倘若我们要挽救日趋疲软的小说,那就是要让我们的小说变得真实和真诚。真实与真诚,不只是对读者而言,应当是对作家本身而言,从小说的原生来说,作家自己的真实与真诚,也许更为重要。
小说是生活之书。——《小说为什么重要》
这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而且是任何人都会说的大白话。不过,这话出自天资异常聪慧且有天生敏感的劳伦斯口里,别有深意。在劳伦斯看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生命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不言自明,生活的源泉与动力都是由生命作为“原点”和基础的。冥想可以出道人高僧,玄想可以出哲学家,但是冥想和玄想是决不能出小说家的。小说,会把生命看成是小说的动力和“原点”,也就会把由生命担当起来或由生命建构起来的生活看成是“原点”和基石,而不是相反或打折扣,更非语录圣谕催生。小说之所以斑斓多彩,之所以神奇。是因为“所有拥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神奇的”!实际上,如果,我们把《论语》看成是“小说”,那么《论语》里曾经活着的众多的人,也就活了过来。譬如孔子的巅沛流离、孔子师生答问、孔子的理想追逐等等都会变得与当时和当下的生活一般了。如果再把孔子说过的一些不着边际但也充满理想的话还原于生活中时,《论语》也就成了最精彩的、比任何一部当代小说都真实和真诚的“小说”。同理,《庄子》不也是天才小说家写就的一部天才的“小说”吗?惜墨如金的《世说新语》,不仅给我们展现那么多生命活着和生存的细节,更给我们一幅生命自由而飘逸的图景。
小说还有未来吗?
——《给小说动手术或者扔一颗炸弹》
我国纸质长篇小说年产量据说已达4000多部,而网络小说则更难统计。关于小说的未来,近一个世纪前的劳伦斯不可能提供一种未来小说的样式,更不可能为中国小说提供某种路标和捷径。
但是,差不多一百年前劳伦斯关于小说真诚的希望,不失为一个忠告。或许,真诚对于小说和小说作者,从来就不过时。与劳伦斯同时代的另一位同样天才的英国作家伍尔夫在《论现代小说》一文中说过一段与劳伦斯的观点类似的话——且更加直白:
他们(如写《尤利西斯》的乔伊斯,引者注)力求更加接近生活,更真诚地、更准确地把引起他们兴趣的、感动他们的东西保存下来。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惜抛弃一般小说家所遵循的大部分常规。让我们按照那些原子纷纷坠落到人们心灵上的顺序把它们记录下来……让我们不要想当然地认为,在公认为重大的事情中比通常以为渺小的事情中含有更为丰富充实的生活。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