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谁都有逆水行舟的时光，何必因此对过去的遭遇避之惟恐不及，何必竖起满身的芒刺去维护脆弱的自尊？

年近而立懂养生，这两年，崔永与大学同学聚会，一大半人不想喝酒，要的都是流行的健康饮料——五谷杂粮米浆，只有昔日的学习委员崔永一脸为难，他小声嘀咕：小时候喝够了米浆，这会儿还到饭店来喝？

坐在近处的同学打趣他：“不喝米浆，你就喝白酒嘛，这样，米浆归我们，白酒归你，行不行？”

崔永的妻子小昭也是他的同班同学，只有她立刻读懂了丈夫的不快，赶紧找服务员要来了酸奶。小昭笑盈盈斟满两杯，与大家干杯，她安之若素地解释说：“崔永既不喝米浆，也不吃豇豆，山芋也见了怕，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咱们听他自己来说。”

崔永就在酒桌上说了一段脱口秀：“小时候，家里苦寒，猪吃什么，我吃什么，山芋藤，我吃嫩的，猪吃老的；煮南瓜块儿，我吃肉瓤，猪吃皮儿。我喝米浆，猪也喝。我妈做饭是北方人的做法，先水煮一下，用大笊篱把硬铮铮的米粒捞出来，上笼屉蒸熟。那种米饭就像王小波说的，装在猎枪里可以打晕野鸭子。它有一个好处，顶饿。农忙的时候，先吃干饭，后喝米浆，那些米粒儿一开始在我的胃里都穿着紧身衣，后来就穿着圆裙子了。米浆养人，吃酸豇豆和咸菜长大的我，读到高三，被老师叫了家长，说我家的伙食太好了，我该减肥了。”

老同学们先是哈哈大笑，后来都耸然动容，他们没有想到，崔永不肯喝米浆，还有这样一番前尘往事。崔永来自一个多子女的农家，同学们都记得他在读书时，每个休息日都在外面做家教，风雨无阻，这样的辛苦让他22岁的时候就十分老相，被当作来翻修校园的中年民工。

谈恋爱时，小昭就困扰于崔永的自尊心过强，你不可取笑他的俭朴，不可取笑他吃面条时畅快淋漓的呼噜声，不可取笑他无论晴雨，都将裤腿卷起来走路的习惯，他青春期留下的习惯，既是他的成长背景，也是他的痛点啊。他从不向人解释他为何怕吃豇豆，因为豇豆藤攀爬上竹架后，在整个夏秋疯长，它们飘飘冉冉，密密麻麻，生得就像托尔金笔下中土王国里树精的长髯一样。丰收时，都来不及吃。

隔三差五，妈妈会将吃不完的豇豆泡在卤水里，腌成酸豇豆。有一段时间，家里所有的菜都是酸豇豆做的。像酸豇豆一样被吃腻的食物，还有山芋。闻见山芋的香气，他的胃里就会泛酸水。他的少年时代吃过多少山芋啊，简直是在山芋堆里打滚，粥里是山芋干，菜里是山芋丝，零食是炭火煨山芋，连过年做扣肉，肉片之间也夹着山芋片……

与他恋爱后，为了让他能坦然面对从前遭遇的艰难困苦，逐渐放下别扭的警觉感，与那种防卫过度的自尊心，小昭以身作则，经常拿自己的遭遇开涮。

与崔永一同参加聚会时，小昭会像说脱口秀一样，讲述自己怪癖的由来——譬如，她为什么是一个衬衫熨烫平整才会上身的讲究人？那是因为，在16岁之前，她所有的衣服都是贵州山里的母亲，在古老的木头织机上织出来的。

“那个木头织机高大得像龙猫一样，操纵起来的声音，怎么形容呢？你会觉得惊恐——莫非是刚铎王国里的吼叫精灵就要出现了吧。那种布织出来特别粗，穿在身上像《魔戒》里黑魁首索隆的盔甲，磨皮肤，所以要用棒槌反复捶打，把它尽可能弄软，可这样，它又特别容易打皱了，所以，我的铁匠爸爸打了一个铁熨斗，每天入睡前，我把粗布衣服熨平，才睡得踏实。那些年，我的自尊心像铁熨斗一样重，也像它一样动不动被烧得通红，落在哪里都吱吱啦啦地乱响，毕业很多年后，我去问我的中学同学，你们发现过我的衣服都是烫平了才来上学的吗？他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你这是何苦？我们觉得你的成绩那么好，背地里都喊你‘徐神’，就算你穿麻布袋来上学，谁敢嘲笑你呢？”

崔永也在一旁，像听脱口秀“开放麦”的观众一样，笑得前仰后合。小昭饶有深意地望向他，崔永何其聪明，立刻明白妻子是在点醒他：因为家境造成的古怪自尊心，因为自尊心而引发的人际关系的紧张，有时根本没必要。同样是努力了18年，才有资格与幸运儿们坐在一起喝咖啡，为何有的人说起来就那样的云淡风轻，有的人却将往事当成心里永恒的一根刺呢？这是肚量的问题，也是幽默感足不足的问题。

幽默和自嘲的能力是可以习得的，因此，这两年小昭拖着崔永，一起买票去看脱口秀的线下表演，在大笑中反思一下，那些同样闯荡大城市的演员，是如何将自己年轻时所遭遇的困窘，提炼出其中的喜剧特征，来启发所有人“莫欺少年穷”的。

小昭和崔永看到，比起他们之前的租房遭遇，演员邱瑞曾经更艰苦，他北漂时租了一个房子，户型如“钻石”，屋里找不到一个直角，全是锐角；卧室是梯形的，卫生间是个“三菱锥”，当邱瑞活灵活现地表演他在卫生间里，被一个墙角逼到下腰时，观众看到的并不只有窘迫，还有在窘迫中爆发的幽默与激情。

笑完之后，崔永终于明白妻子带他来看脱口秀线下表演的深意——从乡村走到城市，或从小城镇走到大都市的青年，谁都有不那么富裕的青春时代，谁都有逆水行舟的时光，何必因此对过去的遭遇避之莫及，何必竖起满身的芒刺去维护脆弱的自尊心？

无法选择的出身，构成了我们没有办法回避的成长背景，但是，若我们把这段过往摊晾在阳光下，以轻松诙谐的方式，以别出心裁的比喻和谐音梗，去挖掘这段往事令人捧腹大笑的一面，令人回味无穷的一面，你就会发现，往事的霉味儿渐渐散尽，留下的都是自信带来的蓬松干爽的气息。

放下沉重的往事，你就不再是一个容易被冒犯的人了，而婚姻中的很多矛盾，与人相处中的很多芥蒂，莫不是来自一颗容易被冒犯的心。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