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一些知名度高的古典作品,也就被称为古典IP,比如《西游记》,改编重写的作品无数,经常被人说成是中国最大的IP。最近热播的《梦华录》,因为故事脱胎于关汉卿的剧作《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也被称为古典IP的重写。
我今年过眼的书中,挑出了六本。这些书改写/阐述的古典IP,分别是《搜神记》《世说新语》《水浒》《大诰》《三字经》《三言》。
所谓“古典IP的重生”,无非是要让旧章焕发出新的光彩。这些改写古典IP的作品,代表了两条让古典IP获得重生的道路:或大加改造,让熟悉的古典作品产生陌生感,甚至像在读一本新书;或与当下生活产生勾连,则让可能已经陌生或遥远的古典作品,在日常的语境中变得亲近,容易进入。清人孙宝瑄那句话可谓至理名言:“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书也;以旧眼读新书,新书亦旧书也。”
根据这个原则,我为今年出版的六本新书列了一个坐标图(见下图),纵轴代表对原作的(创造性)转化度高低,横轴标示与当下生活的相关性强弱。
下面从上至下,逐一说说这六本书的特色:
(一)《世说新语别裁详解》,董上德著。
它可以说是两本书的结合。一本是南朝刘义庆主持编纂的《世说新语》,另一本是东晋袁宏所撰的《名士传》。《名士传》原书已佚,但目录流传至今。这两部书所描写的名士,有着高度的重合。《世说新语》是按门类编的,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门,叙述的重点实在名士之言行,所以鲁迅说它是“名士教科书”,想学哪方面的名士范儿,就有一堆的名士轶事摆在面前。然而有利必有弊,想探知某名士的生平言行,或者自魏至晋,名士风范的流变异同,就不大方便了。而《名士传》按人辑事,自然就补全了这一缺憾。可惜散佚了。如今董上德教授以《名士传》的目录,重新编排《世说新语》,可谓别出心裁(“别裁”一语原本于此,如《唐诗别裁集》《清诗别裁集》)。
(二)《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运》,谌旭彬著。
《大诰》是六种古典IP中最冷门的。它是朱元璋用了两年时间亲自写定的“重大刑事罪案启示录”,用意在于警示官民,重典在前,不要重蹈覆辙。史书上定义《大诰》为“刑典”,但它跟《大明律》不同,不是成文法,而是判例汇编,朱洪武之酷烈暴戾,尽在其中。有人读过汪曾祺《国子监》,想必还记得南京国子监生忤逆师长被朱元璋亲令杀头、流放的那通碑文。《大诰》中记载的刑案,大抵如是。而且洪武时代,《大诰》每家必须有一本,有者犯罪减刑,无者加刑甚至流放海外永不令归。书中这些案件的情节与判决,却折射出了洪武时代人与法、法与社会的种种面目。谌旭彬以《大诰》的记载透视洪武时代诸多小人物的命运,可谓巧妙。其中征引他书,说明律法流变,也很能让人理解中国法制的由来。
(三)《知道几句三字经》,刘勃、萧桓著。
《三字经》是家喻户晓的古代启蒙读物。《三》《百》《千》只要读过一两年私塾的,莫不烂熟。作者说得好,古代启蒙读物中,《三字经》用字最少,教学实践最多。作为古代民间习用的入门教材,它涵盖了文学、历史、哲学、天文地理、人伦义理、忠孝节义等等内容,句式短小,朗朗上口。正因为此书言约而事博,博学如章太炎,也会花费心力重订此书,希望能教教现代的大学生知道一点古代历史文化常识。《知道几句三字经》的上半部,正是以章太炎重订本为底本,加以解说引申,也即是让这些常识更为“现代化”。下半部则是《蒙书杂谈》,将古代蒙书从《苍颉》《急就》到《增广贤文》《弟子规》,逐一点评。看完此书,不至于想为孩子选择“古典教育”时,像没头苍蝇一样道听途说,误入歧途。
(四)《借〈搜神记〉一用》,商震著。
此书本来叫《借鬼神一用》,书名就指明了作者的用意。鬼神之说,在中国文化里有悠久的传统,自近代以来,一直受到科学主义的压抑。汪曾祺曾在《水母》一文中呼吁多研究水母、灶王爷这样的民间神祇,认为可以“了解我们这个民族”。其实不止于了解,也有拓展想象力的作用——古人的想象力,大半挹注在鬼神之说中,又好以鬼神喻人事,《搜神记》这样的代表著作,理应让更多人知道。本书是选本,作者是诗人,选择、疏解原文条目,有很强的个性色彩,前面的导读更是老派的周全平易。
(五)《读〈水浒〉:人性的十三种刻度》,押沙龙著。
(六)《凡人动了心:熊太行说“三言”》,熊太行著。
这两本书可以合起来谈。两位作者都是公号大咖,对当下读者阅读趣味、心态的把握准确而娴熟。他们写什么都有人读,反过来说,不管写什么,都要符合他们自己的调性。因此他们的著作,对于原作的改动很少,但拆解方面,工夫做得很足,可以说是“六经注我”。其好处是把门槛压得很低,也能破解不少读者对“名著”的仰视心态。尤其《凡人动了心》,作者关注的是人际关系,选择的文本是冯梦龙编著的“三言”,倒是与原IP中磅礴横溢的“市民性”不谋而合。“三言”本是市民文化的结晶,现在能将之重拆分解,让人轻松愉快地取得了与古人的精神互通,可算是“古典IP重生”的当下主流了。
二零二二年七月十日
文/杨早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