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她的眼泪没干,她就想一个问题,回头要是回家,怎么找得到路啊?
1
产房犹如子宫,温暖动荡。从怀孕那天起,她就决定顺产,不是勇敢,而是因为那个女人说顺产受罪,她不服气。虽然想象了很多困难,可等到临盆时,她才明白什么是生死悬于一线。
疼痛开始如同摇摆的线,接下来像是织帛,不是织布,那种帛那样光滑,再然后如同裂帛,华丽的声音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可她分明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妈,接着就像是一种彻底交代,一声啼哭缝合了刚刚破裂的世界……
妈!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而在此之前,她恨那个她叫妈的女人,同样也正是这个女人在电话里要她剖腹产,说顺产受罪。她想,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她偏不按母亲说的来。
奇怪的是,就在女儿呱呱落地之前,那么坚硬的恨突然柔软起来,在女儿第一声啼哭响起来时,她忽然泪流满面,她也成了妈,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原来她和母亲心意从来没有远离。
她拨电话,接通时大声喊妈。而电话那头分明有些迟疑,片刻,那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二姑娘?她说,你当外婆了,十分钟之前,我生了个女儿。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她说,二姑娘当妈了,当妈了……
突然涌上来的亲情冲撞着喉咙,让她哑口无言,母亲一个劲儿地哭,于是,她默默挂了电话。
她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因为遥远的母亲,在秦岭之南。此时,她在乌鲁木齐。
她突然想起来,此时这里还是傍晚,老家已经夜深了,隔了两个时区呢。她想,这一夜母亲也会不眠……
2
那年春天父亲去世之后,家里眼看着捉襟见肘,虽然母亲咬着牙说,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让你们念书。母亲压低了声音说,我要让你们都成为公家人,把苦日子给丢掉,整天吃好的穿好的。
话虽这样说,可日子总得一天天过的。
远在新疆的伯父写信来,说别的忙也帮不上,帮着养个丫头,这就意味着她们姐妹三个之中有一个得离开。母亲立刻同意了。那年姐姐10岁,她8岁,妹妹6岁,排起来像个等差数列,家里还有多病的爷爷奶奶。重担原来还有父亲扛着,现在全落在母亲肩上。
伯父那封信在家里起了作用,她们姐妹仨忽然都格外勤快起来,一个比一个乖巧。从小,她就是个敏感的女孩儿,她想被送走的机会只有三分之一。可她没有想到,那年暑假伯父回来后,她成了唯一的人选。她大哭,她之所以要表现得这么好,是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想去城里,她要留在母亲身边……
姐姐悄悄问母亲能不能代替她去?母亲坚决说不,那刻她觉得被丢弃了,可她依然哭哑了嗓子,恳求母亲,当然没有任何效果。她就开始恨母亲,她想要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可跟着伯父走的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
从陕南坐汽车到西安,再从西安坐火车,坐了三天三夜,她的眼泪没干,她就想一个问题,回头要是回家,怎么找得到路啊?
她一直记得走出乌鲁木齐车站,她抬头看了一眼天,阳光那么强,她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3
她在乌鲁木齐待了一个冬天之后,接受了现实,偷着跑回家是不可能的,虽然老家的地址烂熟于心。
于是,她就安心地待在伯父家里,一旦情绪稳定下来,她就是一个好姑娘。慢慢地,老家的山水人物慢慢隐去,隐在心里,她不是恨,而是非常恨母亲,为什么那么狠心丢弃了她。
伯父隔一段时间会写一封信寄回老家,常常是姐姐回信,内容基本一样,只是家里都好。有一回,伯父要她给家里写信,她试着写“我在这里挺好的”,写完之后,她撕了,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写的字,虽然母亲一字不识。
13岁那年暑假,伯父带着她回了一趟老家。那么想回家,可回到家她却摆了一副冰冷的样子。因为她看见家里多了一个男人,母亲让她管那人叫爸。她咬着牙,不肯说一个字。
她喝不惯家里的水,因为开水瓶里闪着油花。于是,母亲把锅,把开水瓶洗了又洗。她想要一个人睡,要干净的床单,于是母亲给她腾了一张床。
她的心是滚烫的,却包着坚硬的壳子,离开那天,她是蹦蹦跳跳走的,从回家到离开,她没有叫过一声妈。
只是,她默默地把平时省下来的零用钱放在母亲的枕头下,她那双袜子放在妹妹的枕头下,把那支心爱的钢笔放在姐姐的抽屉里。
后来姐姐给她写信说,母亲哭了一场,重复着一句话,等二姑娘长大了就会晓得的……
后来,她上高中那年还回去一次。那一次,她安静了许多,母亲头上已经夹杂了白发,她也想喊一声妈,可嘴巴却像生锈了一样,可那一次她肯叫继父一声叔叔。那年姐姐考了师范,母亲高兴坏了,因为家里终于有一个“公家人”。
后来,老家有人来天山淘金。母亲请那人带了几块腊肉过来,捎话让她考上大学时回去一趟……当然,她回去了。母亲把整整一万块钱交给她,却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说,给你准备的学费。
那年家里装了电话,日子越来越好了,只是母亲越来越老了,母亲实现了她的目标,她让三个女儿成了公家人。
她问母亲,为什么当初不要我了?母亲说,等你当妈就晓得了。
这些年她想了很多办法来理解母亲,可好像没有功效,是母亲剥夺她和老家的亲近,强硬地改变她的生活方向,甚至夺走属于她的河山……
就在此时,她当了妈,她很想念母亲,可怎么想,也不具体。
4
第二天傍晚,母亲出现在病房门口那刻,她以为是在梦里,跟在母亲后面的还有姐姐妹妹,她傻在那里,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哭啊哭啊。母亲伸着粗糙的手抹她的眼泪,直说坐月子,不敢哭啊……
原来母亲昨天夜里就行动了,让住在县城的姐姐妹妹找车回来拉她,清晨就直奔西安,母亲实在忍不住,第一回大手大脚地说,咱们给她飞过去……
她迫不及待地问母亲,当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姐姐妹妹也盯着母亲。母亲安静地说,没能给你爸生个儿子……你爸劝我说,只要三个姑娘好好念书都成器,一样的。他死了,这事我得办……
母亲说,让你跟着伯伯走,那是因为你抓周时,一把抓了围裙,你姐抓周时抓的是毛笔,你妹抓周抓的是算盘,别人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这老大老小抓的都是公家人弄的事情,只有你抓个围裙,这不是锅前灶后的事情嘛,我就想着,到城里去,城里台子高啊,说不定也会成器……
她眼里含着泪问,就因为这个?
母亲说,还有一件事咧,有一回下雨,我让你们在道场的地上画以后弄啥,你姐画了带十字的药箱子,你妹画了一个电视机子,你画一把伞。原来墙上贴了一张画,《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也是拿着一把伞嘛。我又在心里打起小九九,莫不是你要成大人物?既然这样,那就让你到城里去,城里台子高嘛……
她隐隐记得,她画那把雨伞,那是因为她不喜欢家里的破草帽,可是家里没钱买伞。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一直陪着她,总是有话说,总是说不完。她忽然明白,那么恨,其实,就是那么爱。
第三天她从医院回家,给母亲调好水温,然后掩上门。她听见母亲轻轻叫一声,她打开门,母亲忽然羞涩地抱住双臂,曾经丰满的母亲,已经干瘪。她说,妈,怎么了?母亲说,我头一回用这么一大缸好水,舍不得……她说,那回头就在这里,天天洗……母亲说,得回去,家里还有个老头子。
她再一次落泪,母亲就像一棵水仙,努力地开,开出三个花朵,努力供给养分,等花开美了,剩下的才是自己,那么瘦弱干枯,甚至腐烂。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