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时代有个“3秒钟注意力法则”——必须在最初的3秒钟抓住人的注意力,否则便会被一划而过。观看展览的时候也一样,在一个有上百件作品的展厅中穿行,能让人驻足反复观瞧的,必定不凡。故宫博物院午门展厅举办的“乐林泉——中外园林文化展”中,石涛的《墨荷图》轴就是这样一件能让人一眼惊艳、反复观看的作品,它的存在像在一场古典乐演出中突然出现的摇滚乐,并不完美,但却抓人。
清 石涛《墨荷图》轴
超越时代的《墨荷图》
自古中国人喜欢荷花高洁的品格,在园林中种荷、赏荷是文人画家的乐事。展览选取了三幅中国古代荷花作品和两幅西方名作睡莲,观展人群将莫奈的《睡莲》和《睡莲池》围得密不透风,而我却认为石涛的墨荷为最佳。
1874年,莫奈的《印象·日出》首次展出,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莫奈打破了学院派传统,松散的笔触和自然的光影被批评家勒罗伊嘲讽为“印象派”,印象派由此得名。19世纪的莫奈之于西方传统油画,无异于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石涛之于传统中国画。
展签并没有写出石涛《墨荷图》轴创作的具体时间,但画作题跋“大涤子邗上秋日写”和钤印“大涤堂”表明,这是他定居扬州后所绘,在扬州定居的十几年是他人生最后的日子。大涤子是晚年石涛自号,邗上即扬州(今天扬州市还有邗上街道),大涤堂是他在扬州的住所。石涛在1699年57岁的时候结识了大他16岁的八大山人,相似的身世、投契的艺术理念让他觉得人生好像重新活了一次,遂给自己起名大涤子,表示对自己彻底清理、洗涤。他想洗涤什么我们先不说,但这位曾经的明皇室后裔、在清朝郁郁半生的“苦瓜和尚”自此续发还俗,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再来看看石涛在这种心境下创作的《墨荷图》。画作构图完全抛弃了以往文人画对荷花意象“小清新”式的表达,“乱”是这幅画给人的第一印象,但仔细看,各个部分和谐共处,乱得恰到好处,乱得十分超前,这幅墨荷好像不属于那个时代。
画面下部翻卷的荷叶由重墨绘成,浓墨勾勒叶脉,焦墨画出未打开的嫩叶。画面中层的莲蓬垂头向下,莲蓬之上弯折恣意的蒲草打破了画面平衡。虽叫《墨荷图》,但整幅画没有一朵完整的荷花,不是掩映在荷叶之后,就是风中凌乱溢出了画面,唯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清新脱俗,占据画面中上部焦点位置,连背后的树影都为它打出背光,但这部分却以淡墨绘制,并不成为第一眼的视觉中心。整个画面中没有空白,深浅不一的墨点填充花叶空白间隙,清墨画出水波荡漾,水面还漂浮着点点茨菇。这幅图轴很难说哪里是视觉焦点,就像摇滚乐队演出时,主唱、鼓手、贝斯手轮流solo,让人目不暇接。
半生颠沛尝尽人生苦涩
展签上说,那些或深或浅的墨点“意在衬托荷花的白皙娇嫩,烘托出月下观荷的诗意氛围”,但我在整幅画中没有看到诗意,也没有看出石涛想要画出一朵白皙娇嫩的荷花。为什么要娇嫩?为什么要诗意?石涛不需要。他画的是即使纷乱却各个自洽的植物,它们不用“好看”,更不用好看给谁看,它们活出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石涛看透了。
在画上石涛自题一诗:“韩园虽好梵宫荒,歌妓游归恨杳茫。堤外莲花千万朵,不知谁是旧人香。”在石涛心中的花园里,佛寺(梵宫)已经荒芜了,那千万朵莲花不再开在“我”心上了。佛祖箴言救不了他,艺术才能。
石涛生于明宗室之家,本姓朱,父亲是第九世靖江王朱亨嘉。石涛3岁那年即经历丧国、丧家、丧父,改朝换代之际,他由家中仆人抱出保全了性命,却要东躲西藏,剃度隐居。虽然是宗室子,石涛却从未感受过家族荣耀,反而尝遍颠沛与苦难,从他的自号“苦瓜和尚”和刻印“靖江后人”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身世和经历一直难以释怀,成为童年的创伤、一生的阴影。
1662年,20岁的石涛追随本月禅师离开武昌,开始云游。年轻气盛的石涛此时绘画才能初现,然而,1666年在松江时,却亲历明宗室后裔100多人遭凌迟和斩首,波及者更达五六百人。石涛如惊弓之鸟,在本月禅师的安排下仓皇逃至皖南宣城躲避。创作于1667年的《十六罗汉图》卷以“降龙归瓶”的典故作为全卷核心,反映了他刚刚展露才华却强制自己蛰伏、收心的矛盾心境。
石涛的矛盾心境可以说一直伴随着他的前半生。清康熙南巡时,他曾在南京、扬州两次接驾,并画《海晏河清图》颂扬康熙的仁政,又刻印称自己为“臣僧”。这位明朝遗孤确实因自己的才华不得施展而献媚过清廷,他也许期盼着终有一日价值能被世人看见,也许他厌倦了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想大大方方地光耀门楣。
50岁时,石涛北上京城,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在这三年内他虽努力结交权贵,却收获寥寥。当他独自咽下人生的苦涩时,艺术没有负他,巅峰之作《搜尽奇峰图》便是在京期间创作,这幅巨构画尽了北方山水的雄浑奇劲,也为石涛在美术史上刻下大名。2022年,《搜尽奇峰图》曾在《墨荷图》同一地点——故宫午门展出,当时虽同场出现郭熙的《窠石平远图》、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然而石涛的《搜尽奇峰图》仍然如星光般耀眼,画卷上“搜尽奇峰打草稿”七个字尽显他的自负,这“3秒注意力”被抓得牢牢的。
大梦方醒终于自洽
当一切都化为云烟,经营半生的梦醒了。年过半百的石涛买舟南下,在扬州修建大涤草堂定居下来,为自己取名大涤子,他要洗涤的是青年时愤怒、迷茫的心情,是壮年时盲目、虚幻的追求,是蹉跎过去的前半生。他终于明白,不主流、不好看也是一种活法,是更适合自己的活法。这幅《墨荷图》便是对此时石涛心境的最好注解,他终于自洽了。
潘天寿先生曾说:“石涛开扬州。” 石涛定居扬州后,这里书画大兴,“扬州画派”在清代画坛成功崛起,“扬州八怪”则是扬州画派中的佼佼者。虽然陈淳、徐渭、八大山人等都对扬州画派产生重要影响,但石涛带来的影响无疑是最大的。
在大涤草堂生活的日子,石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身心放松,除了画画,他还潜心撰写《苦瓜和尚画语录》,作为他一生绘画思想的总结。《画语录》成为中国古代画论体系中最完整、最深刻的著作之一,近现代画家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吴冠中也都受到石涛画论的深刻影响,可以说石涛不仅影响了清朝画坛,更是对时至今日的中国画产生着持续的影响。
石涛在1702年60岁时画的另一幅《墨荷》中题诗:“墨团团里黑团团,墨黑丛中花叶宽。试看笔从烟里过,波澜转处不须完。”可见他此时心境已十分淡然,即使身处黑暗中也能寻得宽处,世事如云烟一般,自身只需自在流转。
(安仔)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