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海面的光芒反射,涌出多汁的蓝,那种蓝是从海底升起的,海风把行云撕成絮状。天空下,一条柏油马路像用刮刀刮出来似的,线条干净,笔直地插向后徐村后头的大槐树下。村里,家家户户的大门对着路人敞开,只挂一幅蓝布门帘——龙口人管这叫“门脸”,过日子讲究的就是个脸面。有的连门扇也没有,单悬一领芦席编的帘子,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像是给过路人打着招呼。
外人来了,在门外喊一声,“家里有人吗?”声音撞在门帘上。那门帘上的金凤凰都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脚里带着人的温度。里头的声音穿过门帘,恍恍惚惚,却透着一股热气,像是刚出锅的饽饽。
通常院子里正屋三间,中间是堂屋,左右是卧房。家里的老人住右间,新人住左间——左间的门帘最讲究,大红缎面上金线绣着牡丹,取“荣华富贵”的彩头。帘子白天从不放下,新媳妇进进出出,红缎面一晃一晃,映得满屋子的喜气。
有的人家的院子,又掺了些胶东土味。石块垒得齐整,大门漆成黑色,对联直接用油漆刷在门上,年深日久,漆皮剥蚀,就再刷一遍。太阳斜斜地照过来,落在院墙上,也落在门前堆着的玉米棒子上,金灿灿的,远看像一座发光的小山。
天蒙蒙亮,那门帘一掀,主妇们就忙活开了。早饭多是棒子面粥与细粉丝,就着腌萝卜条,吃了顿觉精神。男人们喝着粥吃着粉,眼睛望着远处的海滩。日头高了,该出海了。临走前,总要回头看一眼自家的“门脸”,那绣着吉祥图案的门帘。
傍晚,出海的人回来了。门帘不停地掀动,带进来海腥味、汗味,还有野草的清香。晚饭后,一家人围着炕桌说话。光线透过门帘在院子里投下灯影,帘子上的图案被放大好几倍,影子在地上游走,像是给夜归人上演着一场皮影戏。
夜深了,月光从门缝中溜进来。炕上的鼾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几句梦语。院里的槐树“沙沙”响,像是在叙说从前的事情。谁家门帘没有掖好,夜风钻进了屋子,把睡梦中的人给吹醒了。
如果不是朋友领路,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位于胶东龙口市黄山馆镇的村子。天空下,灰青色的海岸线缓慢地蠕动着。被海风抚摸过的村子实在太多,谁也无法尽数它们的名字。但这样一次无意间的造访,我记住了后徐村那些斑驳的院墙、墙内人家的日常生活,还掀开了那一方门帘。不过,我的手明显带着试探的意味,不像本地人那样进进出出,把门帘掀得果断自然。门帘外的风霜雨雪和门帘里的柴米油盐,我当然没有他们体会得深。我能感受到的,是绣着凤凰、牡丹的门帘在海风吹动下微微鼓胀的样子,于我而言,它们更多代表着一种民间艺术。那些常年奔波在海上的渔民留在门帘上的汗水和泪水,我难以看见。
这看似无足轻重的门帘,其实一直飘动在渔民们的心里。出海作业遭遇恶劣天气与机械故障的事常有,甚至被狂风巨浪卷进苦咸的海水里,但只要想起门帘里的暖炕和欢声笑语,他们的心立马就镇定了。只要听见猎猎的风声从门帘上经过,心里就升腾起一片热焰,被海水浸泡的额头也随之昂起,因为,前方有值得期待的美好生活在等待着他们。(朱强)
编辑/张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