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带领老年患者用植物作画、疗愈花园搬进养老院活力中心……在都市人群心理健康问题日益凸显的当下，自然疗愈游憩场景凭借其独特优势，成为公众对北京花园城市的新期待，以及花园城市未来建设的新方向。

不同于普通观赏性花园，疗愈花园以疗愈为核心目的，通过巧妙搭配不同功效的植物，精心营造丰富的自然空间，对使用者的身心健康产生积极影响。目前，本市海淀、昌平、密云等区都已开始尝试打造疗愈型花园场景。不过北京青年报记者走访发现，尽管已经有好几个成功样本，但受资金保障不足、配套措施欠缺、专业人才短缺等影响，叠加公众认知度低、室内建造难度大、设计方案“打折”等因素，当前北京疗愈花园仍处于发展起步阶段，亟待社会共识与系统性破题。

·案例·

医院试点开展园艺治疗

走进解放军总医院第八医学中心老年医学科，楼道里满是鲜花和绿植；护士站的台面上，五颜六色的花束装满不同形状的花瓶；患者亲手制作的压花作品与永生花束等更是随处可见。

就连墙上张贴的科普海报都别具一格：一张介绍糖尿病的海报上，除了分块介绍“什么是糖尿病”“糖尿病的症状”“糖尿病的并发症和危害”等知识，还饰有蓝色花卉图案，为规整严肃的科普内容增添了几分灵动。“这些图案是传统青花纹样，之所以选择蓝色，是因为它能够传递信任感。”老年医学科主任王亮说，将传统纹样与现代医学结合，正是他们探索“医学与自然一体化”的创新尝试。

高龄老年人体质差，机体出现系统功能退化，常有多病并发、病情复杂、治疗时间长、多种心理问题并存等特点。初到老年医学科工作时，很多患者流露出的那种“顽疾缠身、无依无助”的状态，深深地触动着王亮。她深知，医学并不能治愈一切。很多时候，患者的心理健康状况直接影响躯体健康和生活质量。因此，让老年人感受到自己被关爱、被呵护至关重要。

经过反复探索，王亮在植物中找到了答案——自2021年起，解放军总医院第八医学中心老年医学科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李树华教授团队合作，将园艺治疗引入日常诊疗体系。他们会定期举办园艺治疗活动，带领老年患者用植物的叶子作画、用干花制作香薰蜡牌、走进百望山认识森林里的小花……这些活动在帮助患者保持肢体灵活、提高专注力的同时，也能激发老年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并使他们保持愉悦的心情。

在老年医学科的会议室里，北青报记者看到，长桌上堆满了小雏菊、向日葵、玫瑰、康乃馨、尤加利叶等花材，护士长谢金凤、曹海虹正带领十几名患者插制花篮。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老人们先挑选出不同的花材，修剪枝叶后，再将它们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插进小篮子里，一个漂亮的小花篮就完成了。

“看看这些花儿，心里别提多亮堂了！”一位老人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拿起刚制作好的花篮，请护士为自己拍照留念。这一刻，“以患者为中心”的理念得到了最佳诠释。

·探因·

疗愈花园受重视程度不足

“植物的影响力，有时比药物更神奇。”王亮从小受艺术熏陶，在她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不少雕塑、油画。如今，这里又添了许多绿植。

与李树华教授团队的合作，让曾经一门心思钻研传统医学的王亮意识到，植物也能够影响人，给人传递能量与热情。“从医之后，我一直专注于专业技能提升，是李树华教授重新唤醒了我，让我认识到园艺与医学结合的价值，这才促成了医学与园艺的跨界合作。”

北青报记者了解到，除了与解放军总医院第八医学中心合作开展园艺疗法，李树华教授团队还在昌平区泰康燕园养老院打造了一处面积600余平方米的室内疗愈花园。据介绍，泰康燕园养老院的活力中心在建设之初就预留了中庭绿化空间。中庭高度达16米，可容纳桂树、旅人蕉等高大乔木；屋顶采用巨大的椭圆形玻璃顶，解决了室内绿化光照不足的难题。在这样的基础上建造疗愈花园，可谓水到渠成。

这两个成功案例的背后，都是学界与业界的“一拍即合”。然而即便如此，目前疗愈花园在北京仍是凤毛麟角，尚处于发展起步阶段。李树华坦言，当前人们对疗愈花园的重视程度普遍不足，“成功样本我们已经有了，却乏人问津，缺少有效的交流推广。加之缺乏资金保障、配套等措施不足、专业人才短缺等，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疗愈花园的推广普及。”

设计方案常被迫“打折扣”

去年成都世界园艺博览会期间，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李树华教授团队建造的“绿康园”获得广泛关注。他们通过设计不同功能分区和疗愈感知路径，打造了一处疗愈花园样板间。步入其中，一股花草的清香扑面而来，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五感刺激是园艺疗法的基础，植物的颜色、形状、声响、气味、味道和质感会对人们产生强烈的感官刺激，从而激发机体潜能，增强人体感知力。”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绿色疗法与康养景观研究中心科研助理翁许凤介绍，“绿康园”里五颜六色的花草并不简单，“它们要么是中医药植物，要么是芳香植物，一草一木都是用来疗愈和康养的。”

李树华表示，现代城市生活中，人们大多数时间是在室内度过的，因此建造室内疗愈花园的需求更迫切，但是难度更大、造价也更高。“室内花园属于人工花园，不仅要解决光照不足、通风条件差、土壤肥力难维持等问题，还要精心筛选适合室内生长的低维护植物。”

正因如此，往往团队给出的设计方案是一回事，实际施工效果又是另一回事。“我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设计方案中的很多植物，在施工时被替换掉了。”李树华说，有些植物因为价格贵，采购时换成了更常见、更便宜的品种；有些植物因为不好养，最终换成了更皮实的品种。无论哪种情况，与设计方案相比，最终效果都被“打了折扣”。

·破局·

推广理念的同时反哺运营

仲夏傍晚，坐落于密云水库南岸的金樱谷花园一片静谧。大花葱淡紫色的花球如点点繁星，缀满枝头；小桥流水间传来阵阵蛙声，与轻拂的微风、摇曳的花影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夏夜独有的美景。在主理人罗谋莉、罗谋芳姐妹的精心打造下，这座疗愈花园已然成为人与自然对话的温柔空间，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姐妹花园”。

据了解，金樱谷花园容纳了近1400种植物：春季，鹅黄色的洋水仙率先绽放，随后，金黄色的草原金光菊盛开；入夏，淡紫色的大花葱、鼠尾草为花园披上梦幻色彩；半月后，金鸡菊又将带来淡黄色调……四季轮转中，紫藤的清香、栀子的芬芳、桂花的馥郁、腊梅的幽香如影随形。

在罗谋莉看来，一座疗愈花园的成长，需要历经建造、维护与运营三重考验。“建造或许可以凭借一时热情，维护也能依靠长期热爱来支撑，但经营才是最为艰难的环节，只有实现自我造血，花园才能长期可持续发展。”

此前，姐妹俩试过在花园里研制咖啡、烹调美食、举办亲子活动等，但收入难以支撑日常开销。经过不断探索，她们最终找到了一种成功的经营模式——将金樱谷花园打造成“样板间”。

开业两年多，金樱谷花园凭借独特的魅力，吸引了不少游客。随之而来的，是络绎不绝的设计邀约，这也逐渐成为花园的主要收入来源。仅在今年上半年，姐妹俩已经带领团队设计了10余个疗愈花园，不仅成功推广了疗愈花园的理念，还利用设计费反哺花园运营，形成了良性循环。

近期，姐妹俩创办的园丁学校也将正式挂牌，成为金樱谷花园的另一大收入来源。罗谋莉说，园丁学校首先致力于为周边村民赋能，让他们掌握扎实的专业园艺知识，进而组建园丁队伍，服务于家庭园艺这一朝阳产业。同时，园丁学校面向所有园艺爱好者开放，专门针对北方乡村花园的设计、维护与运营开设课程，最终将形成一份行业规范，以推动园艺产业的发展。

谈话间，花园里的蜿蜒小溪潺潺流淌；不远处，蛙鸣与鸟啼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迷迭香、罗勒叶的淡淡清香，让人在与自然的亲密接触中，感受到生命的奇妙。

·献策·

将疗愈空间规划设计前置

近日，在北京市政协与市委统战部联合召开的“进一步扩大城市立体绿量促进绿化彩化美化生态空间建设”议政会上，民革党员、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景观学系教授李树华建议，推广和拓展解放军总医院第八医学中心“医学与自然一体化”的做法，鼓励园艺疗法，建设疗愈花园。

李树华认为，疗愈花园是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北京仍有待普及。他建议，将首都国际机场、大兴国际机场、北京站、北京南站、北京朝阳站、北京丰台站等“七站两场”作为重点，针对室内中庭空间进行园林式改造，打造兼具生态系统稳定性、功能多样性、景观层次感和使人身心愉悦的“国门”“京门”。

李树华还建议，在商圈、养老机构、大中小学校等建筑内，嵌入小型疗愈康养型花园或者疗愈康养角。此外，李树华认为，今后新建建筑也应将疗愈空间的规划设计前置，从源头解决荷载、种植基盘、给排水等问题，形成理想的绿化效果。

建立起园艺疗愈学科体系

当前，疗愈花园的创新研究和实践应用已取得显著成果。解放军总医院第八医学中心老年医学科与李树华教授团队携手，将园艺治疗引入老年慢性病干预领域，已形成系统化成果。双方联合编写的《老年常见疾病园艺治疗》一书，以25种慢性疾病为研究对象，深入剖析园艺治疗在辅助患者治疗康复过程中的实施方案，不仅填补了国内老年医学与园艺疗法交叉领域的空白，更为园艺治疗的推广提供了宝贵借鉴。

此外，李树华教授团队还结合植物特点及空间布局，创新性地研究出多种带有特定功能的疗愈花园，如减压园、失眠园、五感疗愈园等。不仅提供植物配置方案，还配套自然辅助疗法方案，为都市人群开出“绿色处方”。

以降糖园为例，其设计理念融合了自然疗法与医学知识。李树华介绍，适当的日光浴和空气浴可增强免疫力，进而影响空腹血糖水平等。降糖园里种植的黑松、马尾松、杉木等树种，可以释放萜类化合物，经呼吸系统吸收后，有助于改善胰岛素敏感性。园中搭配栽种的木姜子、山茶等植被，也可间接参与血糖调节过程。

此外，园中花卉和地被植物的配置，营造出层次丰富的自然花境，让患者在享受自然之美的同时，获得身心的双重疗愈。

在李树华看来，让更多人认识和了解疗愈花园，提升社会公众对疗愈型场景的重视，是推动疗愈花园落地推广的关键所在。他呼吁建立园艺疗愈学科体系，推动园林、医学、心理等跨学科融合创新，同时加强园林康养师队伍的培养，推动更多疗愈花园在北京落地生根。

·记者手记·

疗愈花园带来一场生活方式变革

探索了北京几处疗愈花园后，最强烈的感受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转变。这不由让人想起近年来颇受关注的“公园20分钟效应”：科学证实，哪怕只是在自然中短暂停留，也能显著改善心情。这印证了人类亲近自然的本能。

在北京的这些实践，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见绿”的满足，更是一种深度的“用绿”需求在萌芽。此时，自然不再仅仅是窗外的风景，更成为融入日常生活的疗愈力量。这种转变，本质上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变革。它带领我们走出钢筋水泥的“建筑森林”，主动将自然融入生活，寻求身心的松弛与自洽。

然而，推广疗愈花园的诸多困境恰似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下的集体意识与这种新生活方式的错位。或许我们已经太习惯于“景观化”的生活，却可能忽视了脚下真实的泥土和手边鲜活的植物所能带来的更本真的疗愈力量。

如今正是一个从追逐风口转向“向下扎根”的时代，推广疗愈花园的意义，绝不止于增加几处绿色空间，它还在呼吁我们重新审视与自然共生共长的关系。侍弄花草、触摸泥土，不应该只是消遣，而是回归生命本真、滋养身心的日常实践。市民在窗前悉心照料栽植的薄荷，上班族在通勤途中驻足轻嗅街角绽放的花香……这些微小的举动，不正是在参与这场生活方式的变革吗？

让自然从“看”的风景，变为“活”的风景，北京的花园城市需要这场深度转变。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斌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袁艺
编辑/周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