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育“雪柱”海棠

自育“国植新艳”海棠

作为北京市花，月季是首都城市绿化的绝对主角。除了遍布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月季花园，本市还在城区环路上种植了超300公里的月季花环。“一路繁花”年年刷爆社交媒体，让月季成为北京不可或缺的城市印记。本月底，“新时代”等多个北京自育月季品种也将亮相东四环主路，继续为首都花园城市建设增光添彩。

然而北京青年报记者连日来走访发现，发源于中国的月季、海棠等花卉，应用于城市绿化中的国产品种竟然寥寥无几。以月季为例，绽放在北京街头的月季花，超过95%都是进口品种。而在国家植物园，近九成观赏海棠品种也都来自国外。

那么，这些在中国有着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花卉，为什么会被外来者抢走风头？自育花卉到底难在哪里？北青报记者调查发现，国产花卉面临着培育周期长、成本高、市场认可度低，以及土地政策与设施限制等诸多难题，我国花卉产业自主创新之路仍是任重道远。

案例

自育月季将亮相四环主路

走进北京市园林绿化科学研究院，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墙外车水马龙、一片喧嚣，墙内花海幽静、姹紫嫣红。这片“大隐于市”的花海，正是北京市园林绿化科学研究院植物研究所首席专家冯慧的“战场”——月季种质资源圃。

“这些是‘新时代’，6月底，它们会与‘红五月’‘粉花毯’等月季新品种一起，摆放到东四环主路上，为咱北京的‘月季项链’增添新光彩。”冯慧指着眼前自主培育的月季品种“新时代”，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北京环路上的“月季项链”，是颇具首都特色的植物景观，其历史最早可追溯至上世纪90年代。自月季被确定为北京市花后，其应用规模便开始大幅增长，环路上也渐渐有了月季花的身影。

“最初栽植在环路上的月季品种，是我们院里老一辈高级工程师从国外引进的。”冯慧介绍，那些引进品种也是经过严格的筛选、试种后，才进行了大规模推广。其中不少品种表现优异，成为一直沿用至今的明星品种。目前北京市民在大街小巷看到的月季花，有超过95%的品种依赖国外进口。

从事月季育种工作17年，冯慧对于月季的特性了如指掌：“在北京地区，高架桥花箱内种植月季面临着诸多不利条件，如土层浅、栽种空间有限，浇水、施肥和修剪都不方便。同时，夏季高温容易灼烧月季，冬季又寒冷干燥。因此，适用于道路隔离带和高架桥种植的月季品种，必须具备耐寒、耐热、耐贫瘠、抗虫、抗病、耐低维护等特点。同时，为了营造良好的景观效果，这些月季品种还需花开持续时间长、群体景观效果好。”

冯慧介绍，经过多年的测试观察，“新时代”“红五月”“粉花毯”这三个自育月季品种被证明适合在这些严苛条件下种植。不过她也坦言，虽然此次四环路景观提升工程中应用了“新时代”“红五月”“粉花毯”等国产月季，但是国产化率仍不足20%。

探因

培育周期长影响新品数量

作为月季的起源中心之一，中国迄今已有2000多年的月季栽培历史。尤其是“中国古老月季”，在世界月季发展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被誉为“世界月季之母”。既然如此，为何我们在街头巷尾很少能看到国产月季？

对此，冯慧解释，中国古老月季有一定局限性，如花朵较小、枝条较软，花型花色也不够丰富。18世纪，中国古老月季传入欧洲后，与欧洲蔷薇植物经过反复杂交、选种和培育，催生了新的月季体系，推动了现代月季的诞生。北京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才开始从国外引种月季，并在园林绿化中逐步应用。这意味着，我们在月季培育方面出现了200多年的“断档”。

当然，近30年来，诸多科研院所及花卉企业已经在奋起直追。例如，北京市园林绿化科学研究院持续开展月季新品种培育，冯慧和她的团队已培育出46个获得国家林草局新品种权的月季新品种，还有60多个新品种正在认定。即便如此，与全世界3万余个月季品种相比，我国自育品种数量仍不足1%。

究其原因，主要就是新品种培育耗时长。冯慧介绍，花卉育种是残酷的“万里挑一”，研发团队每年要为5万朵月季花授粉、收获25万粒种子、培育10万株苗，但最终仅能筛选出3至5株新苗。即便成功培育出心仪的新品种，从苗圃走向市场还需经历漫长等待，因为幼苗至少要在地里历经三个寒冬，确保其抗性和观赏性俱佳后，才能开始扩大种植。

“通常来看，培育一个月季新品种至少需要10年时间。”冯慧说。

政策不明确难做长期规划

北青报记者了解到，除了科研院所，本市还有不少花卉企业也在开展新品种培育工作，培育地点多集中在京郊农村的土地上。这些企业还面临着另一重难题：土地承包期限目前尚不确定。

北京林木种苗产业协会会长、北京胖龙丽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赵素敏介绍，在北京，仅协会会员单位就有5万多亩林地用于花卉新品种培育、苗木培育等，“种苗培育不是短期内就能完成的，若对未来没有清晰预期，培育工作就无法做长期规划。过去就曾出现过新品种还没培育完，土地使用权限已到期的情况。”

北青报记者了解到，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期将于2028年到期。根据相关政策，我国将有序推进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30年试点，扩大整省试点范围。今年的北京市政府工作报告也提出，将持续开展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30年试点。这对种苗企业来说是一个利好消息，不过目前相关部门尚未出台土地承包延期政策细则。

“我们协会目前有60多家会员单位，大家都在问2028年承包到期后还能延续吗？但这个问题目前还没有明确答案，导致企业的未来发展也出现了许多不确定性。”赵素敏说。

生产意愿不足导致新品难推广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培育出的花卉新品种，在进行扩繁和推广时，又遇到了新的难题。

首先，花卉企业对新品种的生产意愿不足。以月季为例，冯慧介绍，为延续优质性状，月季必须采用扦插方法繁殖，但这种方式在扩繁初期速度缓慢，花卉企业认为回报不高，不愿意开展扩繁工作。同时，由于新品种的市场认可度较低，企业怕卖不出去或者卖不上价，也会有意识地减少产量。

产量上不去，直接导致自育花卉成本居高不下。冯慧说，以三年生的成熟月季苗为例，普通月季品种单株价格约为10元，而国内自育新品种的单株价格则在15元至20元。高昂的成本，更是降低了企业的生产意愿。如此一来，新品种推广就陷入了负面循环。“有些新品种与老品种相比差异不大，价格却贵了一倍，市场为什么要买单？”一位业内人士直言不讳地说。

其次，目前自育花卉新品种也缺少有效的推介展示。一个新培育的品种，想让大家认识它、了解它、接受它，推介展示必不可少。赵素敏曾提出过“园林苗圃花园化”的理念，她在繁育基地旁的露天林地里，铺设了水系、摆放上景观石等，试图以景观小品、生境花园等形式“边培育边展示”。然而，种植花卉被视为农业生产活动的一部分，“园林苗圃花园化”理念并未得到政策支持。最终，这些展示设施被全部拆除。少了单独的展示窗口，无疑进一步增加了自育新品种的推广难度。

破局

培育更多新品种提升核心竞争力

在国家植物园（北园）西北隅的国家海棠种质资源库里，收集了180余个观赏海棠品种，其中包括国家植物园近年来自主培育的“胭影”等三个海棠新品种。

“这些就是我们历经十年自主培育的‘胭影’海棠。它除了春季观花，秋季还能赏果。”在海棠园里，国家植物园（北园）高级工程师权键指着一片已经结出红色果实的海棠树告诉北青报记者，这种海棠之所以起名“胭影”，是因为它树形婀娜、花朵深粉，开花时稍有低垂，好似涂着胭脂的娇羞少女藏在绿叶间。

权键介绍，海棠与月季有着相似的发展历程。海棠是苹果属植物，中国堪称海棠的故乡。19世纪，西方“植物猎人”涌入中国，收集大量苹果属野生植物资源，将其带到国外。此后200年间，他们利用这些野生资源，培育了数以千计的海棠品种，使其花色更加丰富、树形更加多样，果实的观赏性也越来越高。目前世界上有记载的观赏海棠品种约1500个，在市面上流通的则有300多个。

 在中国，直到2015年植物新品种审定才首次出现海棠。因此，国内海棠新品种培育史至今仅有十余年时间。“我们虽然起步晚，但是步幅快。”权键介绍，过去十年，中国自育海棠新品种已突破200个。不过由于进口品种抢占了先机，我国自育的这些海棠新品种暂时还没有打开市场。目前公众能够欣赏到的海棠，除了西府海棠、垂丝海棠和八棱海棠等少量中国传统品种，其他的基本来自国外。

在权键看来，海棠新品种培育是重塑国内海棠产业格局的关键举措，其迫切性已日益凸显。“只有培育出更多具有自主知识产权、适应国内环境、符合国人审美与需求的海棠新品种，才能提升国内海棠产业的核心竞争力。”同时，这也是丰富我国植物种质资源、保障基因多样性的重要途径。

当然，增加品种数量只是打破国外品种垄断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面对扩繁、推广、应用等挑战，只有打通所有这些环节的堵点，自育品种花卉才能真正在北京的城市绿化中绽放光彩。

献策

协力打通花卉种业链条堵点

种业作为农业的“芯片”，是国家战略性、基础性核心产业。

在近期北京市政协与市委统战部联合召开的“进一步扩大城市立体绿量  促进绿化彩化美化生态空间建设”议政会上，民建北京市委委员、中国风景园林学会理事杨庆丽建议，支持龙头企业建设市级花卉种质资源库，加快培育抗逆性、观赏性强的新品种。同时，通过设立产业专项发展基金，引导金融机构创新“园艺贷”等专项产品，用于支持新品种研发、绿色认证及品牌培育，为自育新品种的发展提供资金和政策支持。

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建工环境修复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李书鹏建议，要组建“政产学研用”创新联合体，建立优良植物品种收集繁育基地，例如在北京南部、北部各建一处，由专业科研团队负责运维，构建多元化、多层次、多渠道的植物新品种研发、推广体系。同时，加强新品种知识产权保护，加速推动育种创新成果的运用转化。李书鹏还建议，要结合色彩、高度和季相变化，选择更优良的新品种，拓展公共立体绿化空间的应用，形成一批示范性花园式街区、单位和社区。

北京林业大学林学院院长贾黎明认为，应立足北京乡土植物和部分外来种质资源，选育涝峪薹草、照山白等常绿植物新品种，丰富北京冬季的常绿植物景观。

此外，赵素敏建议，对于在非基本农田上建立起的规模化苗圃，政府部门应在科研、生产、经营设施等方面满足生产主体的需求，同时保持政策的连续性，为花卉新品种的培育与推广创造更有利的环境。她呼吁园林绿化部门尽快出台“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30年”的政策细则，给种苗企业吃下定心丸。

冯慧建议，加大自育品种的宣传力度，利用花卉博览会、观摩会、培训会等多种形式，向设计师、生产者和施工企业推介新优自育月季品种，提高自育品种的认知度和市场占有率。

记者手记

在“育种”与“市场”断链间架起桥梁

中国是月季与海棠的故乡，千年栽培史积淀深厚。然而，漫步今日北京街头，盛放的月季95%来自海外，园中观赏海棠近九成亦是“舶来品”。原产国无产权，这巨大的反差既是产业之问，也是创新之痛。

北京的花园城市建设，不应仅仅满足于绿化覆盖率的“含绿量”，更需提升“含京量”。这“京”字里，有冯慧团队培育的“新时代”月季，也有权键团队培育的“胭影”海棠，它们扎根于北京的土壤，历经风霜淬炼，最终绽放出独特的“京”彩。

国产花卉“难寻踪”的背后，是一条运转不畅的产业链。新品种培育与市场应用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鸿沟：

育种者忙于“种质”，却疏于“知市”。他们埋头苦干，但忽略了与市场的紧密联系，也不够重视真实的市场需求。新品种中蕴含的科研价值，未必等同于打动人心的市场价值。

市场端困于“信息茧房”，难见“源头活水”。设计师不知新品种问世，工程造价系统亦无其名录，施工方自然无从选用。新品种再好，也如同锦衣夜行，难落“京”土。

而连接这两端的中间环节——扩繁与推广，同样表现乏力，卡住了良种走向应用的通道。最终，整个花卉产业链在“育者不知市场所需，市者不见育种之新”的断裂中，陷入了僵局，阻碍了国产花卉产业的健康发展。

我们亟须在“育种”与“市场”断链间架起桥梁，连接科研与需求、创新与应用，让各环节形成良性闭环。这桥梁，就是下一步创新的方向。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斌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袁艺
编辑/周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