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山莺

一日早晨，女儿拎起拉杆箱准备旅行，走到门前突然转身，放下箱子，给我一个满怀拥抱。这一拥抱，让我增添了离别的依恋，又增添了内心的歉疚，因为我曾经欠女儿两个拥抱。

记得女儿高考结束后，丈夫把她接回家。为了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女儿考试情况，我们上饭馆吃饭。三人在餐桌旁边一落座，我就接二连三地向女儿提问，一边听女儿回答，一边做估计得分情况记录。丈夫也不放过每一个想问的问题，我们俩轮番提问，女儿疲惫地应答，那种场面，简直就是三天高考的浓缩版。越问女儿越显得有些招架不住，而我的心渐渐沉重起来，问话的语调也越来越低沉了。我把最后的希望落实在作文上，可是，听到女儿回忆作文后，我心里的一线希望，就像气球被扎了一针，完全泄气了。我禁不住长叹一声。孩子的高考，是十二年耕耘后的秋收季，而我们家收获的将是什么呢？餐桌上一阵寂静。

“妈妈，抱抱我！”女儿张开双臂扑到我怀里，向我提出请求。当时，我正在心里责备女儿考得如此让人失望，鼻孔不时地强力“哼哼”送气，哪有心思与她亲热？我不假思索地把她推开了。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只见她眼睛里泪水晶莹闪亮，带着惊恐和哀伤，那张着的双臂羞涩地收了回去，整个身子摇晃了一下，跌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当天夜里，我转辗反侧难以入眠，女儿那副乞讨拥抱而遭到拒绝时的眼神，在黑夜中不断展现出所包含的内容，除了当时我发现的惊讶、哀伤，还有无助、痛苦。那张开的两臂，仿佛定格成一对雏鸟受伤的翅膀。形式上，女儿想得到的是一个拥抱；实际上，她是希望得到亲人的宽解和抚慰。失败是每个人都不希望得到的结果，女儿也一样。何况女儿已经在心里默默咀嚼着失败的苦果，我却不能直面失败的事实，心里一味责怪女儿不争气。因此不愿将一个普天下母亲最简单、最廉价的示爱行为，给予当时最需要的女儿。这一拒绝不知给她造成怎样的心理伤害，而今往后，纵使我给她千万个拥抱，也许都无法治愈。我冷静下来后，心里第一次感到后悔。

过了两个多月，我和丈夫揣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把女儿送去省城报到。我们一边办理入学报到手续，一边熟悉校园环境功能布局，不知不觉已经接近傍晚。校园里不断拉长的树影，不断提醒我应该与女儿告别了。女儿担心我们要抹黑到家，也提议“妈妈与爸爸早点回家吧。”听女儿这么说，我决意离开了。可是，当我打开车门，女儿倏地一下豁过来，从背后抱住我的腰，一边哭一边说：“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却要把我分开……”她大汗淋漓，衣服湿了大半件，哭得十分伤心。我担心自己心一软就被她粘住脱不了身，就强行掰开她紧箍在我腰间的手，并用力一甩，挣脱了她整个身子，像贼一样钻到车里，一溜烟地离开校园。

一路上，车窗外呼呼的风声，仿佛传送着女儿的嘤嘤哭泣，她那汗水、泪水相溶的模样，也让我热泪夺眶而出。回想女儿从小到现在，从没有一个人在外地生活过，今天突然离开家，在举目无亲的地方独立生活，就如刚断奶的婴儿与母亲暂别，需要鼓励，需要信心。假如我能大大方方地回赠女儿一个拥抱，一边倾听她诉说，一边抚慰她，也许要不了几分钟，她就破涕为笑了，带着稳定的情绪与父母挥手告别，相约再见。那样，我就不会如此牵肠挂肚了。

作为母亲，我亏欠女儿的东西实在太多，无论是精神方面还是物质方面，对女儿都无比吝啬。假如可以追补，我愿意加倍补偿。可是，人世间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远是缺憾。女儿在特殊境况下希望得到的两个拥抱，就无法弥补，只能成为我一生的歉疚。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