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那里是北京作为都城的肇始地 探访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4-19 14:00

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镇有一处神秘的“国保”,名叫“琉璃河遗址”。该遗址因出土过刻有“成周”文字的甲骨,为判定其年代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后建成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但有很长一段时间未开放,所以每次路过琉璃河,我只能远远观望它。

今年春节期间,北京卫视报道了“该遗址挖出宫殿遗址,结合这些年的考古成果,断定琉璃河遗址就是战国七雄中燕国早期都城遗址”的消息。这时恰逢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重新开放,我再次前往琉璃河,探寻北京作为都城的肇始地。

航拍西周燕都宫殿遗址

虽然只是一个大坑 但镌刻着历史深处的辉煌

春秋乱世中,燕国因经历与齐国的战争不得已弃都迁到河北。犹记我2008年第一次寻访燕下都时,偶遇村里一位已年过八旬、曾参与过燕下都考古发掘的老人,听他讲述当时村里怎样发现遗址的故事……时光悠悠,如今燕国早期都城宫殿被发现,燕国800年的生死浮沉,在跨越了3000年之久后,终又通过遗址与出土文物重回后人眼前。

看似破败的废墟背后,铭记的却是作为都城宫殿的荣华。在朝代交替、光阴流逝后,西周燕都宫殿遗址呈现给后人的虽是一个大坑,但镌刻在历史深处的辉煌,会因古老、长久、神秘唤起后人的记忆,进而成为永恒。我想,这就是西周燕都遗址留给后世历史爱好者的最大意义。

战国七雄齐、楚、燕、韩、赵、魏、秦,在当时的所有诸侯国中,燕国的位置最靠北,与它接壤的,是被称为“戎”的民族部落。燕国曾经辉煌过吗?其实早在上世纪30年代,河北省保定市易县,就发现了燕国后期的遗址,随之被列入国务院颁布的首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伴随着考古发现,燕下都遗址出土了一大批国宝重器,现藏于河北省博物院。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北京是一个从明清才开始兴盛起来的帝都,其实在更早的年代里,这里是著名的元大都。而更远的辽金时期,北京做过辽南京的析津府和金代中都,至今北京城还遗存着诸如辽代天宁寺塔和金中都水关遗址等古迹,作为这些历史的真实佐证。而金代以前,北京有过辉煌的时期吗?考古发现的西周燕都遗址,证实了北京早在3000多年前就做过西周初期燕国的都城。

周天子分封召公于燕,八百年之后,王族血脉仅存燕国一支。作为最古老的邦国,燕国一直尊崇上古之礼仪,任用贤能。根据《史记·燕召公世家》中记载,周武王刚一灭商,就将召公奭(shì)孤零零封在北燕,“北燕”即燕国。

一个拥有800余年历史的诸侯国

3000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在后世出于好奇的探究与猜测中,也只能找到寥寥的蛛丝马迹,其实燕国的历史,要从易水以北三百里说起。

想必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很多人都听过,这首诗说的是什么事件?为什么要壮士一去不复还?我们先从古诗中提示的关键地名——易水解读起。

易水河位于如今的河北省保定市易县,发源于太行山东麓,流入拒马河,这一条长年不断的河流,是北京五大水系之一。

当荆轲登场时,燕国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种种历史表明,那次著名的永别,应该就在易水之滨。当荆轲在好友高渐离的筑声(战国的一种乐器)中慷慨歌罢,众人怒发冲冠时,他已跳上马车,前往千里之外的秦都咸阳。为了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他要去执行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卫国人荆轲,无疑是燕国历史大戏的华彩段落,八百年燕国史,以荆轲刺秦的倔强和绝望,画上了一个苍凉悲壮的句号。

在刚刚开放的西周燕都博物馆里,一进门的一面墙上有八个大字:“鼎天鬲地,受命北疆”,这八个字,足以说明当年建立燕国是为了保障周朝北疆的安全。

在燕国存续的八百余年时间里,前七百多年可以说没多少存在感。了解深入一些的朋友,可能知道这个北陲小国遇到过山戎入侵的麻烦,几次险些亡国。幸好彼时中原地区正值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时代,在尊王攘夷的旗帜下,齐桓公联络诸侯组成联军,亲自率兵深入山戎腹地,与山戎打了好几仗直到山戎逃跑。血腥的战国时代烽烟四起,干戈不断,那是你争我打的乱世,古老的国家接二连三地灭亡,偏居一隅的燕国肯定也是倍感生存压力的。

3000年前的历史,重读起来似乎还能看到那些刀光剑影的场面,真正让燕国被后世历史爱好者通过文物可以直观了解的故事,应源于燕下都遗址。

齐国军队侵入燕国后,燕国损失惨重,大量财产被运走,宗庙被焚毁,史载死于非命的燕人有数万之多。

这次齐军对燕人屠杀的直接证据,在2000多年后也被后世考古得以重见天日:1966年,河北易县燕下都遗址外围发现了战国人头骨丛葬墓14座,考古工作者对其中的5号墓作了抢救发掘。黄土下,大量白花花的人头骨被随意掩埋在一起,没有任何陪葬品。发掘报告上写着“这批人骨几乎全是男性成年个体”;“头骨中最多的属于18—35岁的青壮年,约占观察数的80%”;考古工作者还发现,其中一些头骨要么被砍去一部分,要么还残留着箭头。

西周燕都遗址的发现 源于一次很有意思的出差

燕国是周代重要的诸侯国,地处周王朝北部边疆地带,是东北地区的重要屏障,与北方地区在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有密切交流。燕山山脉是这一地区的重要地理标志。燕山位于河北平原北侧,由潮白河谷到山海关,绵延起伏数百公里横亘东西。3000多年前,因燕山而得名,叱咤风云、威震海内的燕国即崛起于此。

大致方位虽然有了,可是西周燕国第一个都城具体位置在哪儿?自汉代开始,历代学者对西周燕都遗址的认识大体有如今的天津蓟县、河北涞水及北京西南等多种说法。直到上世纪中期,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遗址被考古发现,这个千古谜题才被实证破解,证实了琉璃河遗址就是3000多年前的西周燕都遗址。

关于西周燕都遗址的发现,源于一次很有意思的出差。

1945年,时任中国银行经理的吴良才先生因工作需要去北京出差,途经琉璃河时无意中发现了很多陶片。吴良才虽是金融界人士,也是中国考古学先驱——吴金鼎先生的亲弟弟。以先生的文化洞察和敏锐头脑,他觉得这些陶片不一般,遂采集后交给了当时在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工作的已故考古前辈苏秉琦先生。

1962年,苏秉琦任北大历史系考古教研室主任,在他的提议下,邹衡教授带领当时北京大学考古学院的学生与北京文物工作队合作,于刘李店、董家林等地开展小规模试掘,并提出了董家林遗址为西周遗址的认识。

1972年,配合北大考古田野教学的实习,北大考古专业与北京市文物管理处合作,进行琉璃河遗址的二次发掘和全面调查工作,邹衡教授首次提出该遗址为西周燕国始封地的判断。

1973年,北京市文物管理处、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房山县文教局共同组成琉璃河考古队,在条件艰苦的70年代的几年时间里,共发掘西周墓葬61座、车马坑5座,并根据出土青铜器等证据基本确定琉璃河遗址具备西周早期燕都的性质。

西周燕都遗址位于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镇东北2.5千米处,西、北两面为燕山山脉及山前平原,南临大石河,正处中原通往东北、蒙古草原的主干道上,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经考古测量得出,遗址总面积约5.25平方千米,分布在董家林、黄土坡、刘李店等六个自然村落。

燕昭王接手一个烂摊子 在易水河畔兴建新城燕下都

历史的实证,通过考古现场佐证历史,证实燕昭王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由于国家已被齐军洗劫破坏,他只好在更南方的易水河畔兴建了一座新城,这就是燕下都。

毫无疑问,燕下都遗址也是燕国的重要史迹,步入遗址核心区,残缺的城墙耸立四周,虽然饱经岁月的剥蚀,却依旧保存完整。那宽大的墙基、厚实的墙体、坚固无比的夯土,无不展现出曾经作为都城的应有气势。燕下都遗址还巧妙地利用了地理条件,将围绕城墙开挖的护城河利用古河道与易水相通,使整座城池河水环绕。这一建造特点既有防御之功效又方便出入,可谓进可攻退可守。

放眼城内,南北中轴线上串起的四座高大夯土台基沧桑斑驳,武阳台、望景台、张公台和老姆台四座大型夯土台基成为这座遗址都城上除城墙外最为显著的标志。武阳台是城内的大型主体建筑,处于宫殿区中心,也是全城的制高点,燕国国君在此处理政务,也行使权力,这是当时燕国的运转中枢。除恢弘的宫殿建筑遗址和雄伟的城墙外,上世纪的考古人还挖掘并揭示出了燕下都完备的手工作坊及大型生活区与墓葬群。

燕国无疑是战国七雄中实力最弱的一个,然而你征我打的朝代,各国都是朝不保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奋六世之余烈而进行统一战争的秦国乃是诸侯火拼的最终受益者。秦灭韩后再灭赵,秦国势力进抵南易水,燕国亡。此前,燕国已沿着南易水修筑了长城,然而太子丹知道,简陋的长城根本无法抵挡秦国的虎狼之师。他希望有一个办法,能够快速且一劳永逸地解除秦国威胁,拯救风雨飘摇的燕国。于是有了众所周知的荆轲刺秦,便有了2000多年前易水河边那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饯别宴。

当你置身于千年后的易县易水河边,西望苍山如海,眼前曾经辉煌的国都已是残垣断壁,徒留的高台夯土镌刻着无言的寂寞。耳畔仿佛又一次响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歌,倏忽间,穿越千年云烟回到往昔,怀古在易水河畔与时间对话,看世间沧桑巨变。

燕下都武阳台出土铜铺首

藏于首博青铜器展厅的伯矩鬲 出土于琉璃河遗址251号墓

文物承载着历史讯息,蕴含着古人的智慧与创新,通过文物反映出的是当时的社会背景、匠人情感与精神的结合体,那一件件饱经沧桑的文物,诉说的是一个个“寻找回来的世界”。在首都博物馆青铜器展厅,有一件国之重器伯矩鬲。这是一件青铜炊器,是国家列入195件禁止出国出境的文物之一,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青铜器是早期中华历史的重要文物,提起青铜器,后人首先想到“鼎”,想必也是和“问鼎中原”“一言九鼎”之类的成语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而提到鬲的时候,很多人甚至不会读,这个字念“力”,是古代的一种炊器,通常用来煮粥,它的发现,佐证着早在至少3000余年前古人就已广泛食用熟食。

伯矩鬲在1974年于琉璃河遗址251号墓中出土,在它的盖内及颈内壁分别铸有相同大小的15个字:“才(在)戊辰匽侯赐伯矩贝用作父戊尊彝”,翻译过来就是:某年某月戊辰这一天,燕侯赏赐了我的主人伯矩许多海贝(海贝就是当时的钱),主人为了纪念这一荣耀而铸造了我,并用于祭祀他的父亲戊。

伯矩是燕国的“行人之官”,负责迎接周王使者等外交礼仪活动,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长,掌管礼仪诸事,审美品位可想而知,做工精良也毋庸置疑。

由于伯矩鬲周身采用7个牛头作为装饰,所以也被称为“牛头鬲”。在中国奴隶社会,祭祀祖先是一件大事,存世的商周青铜器大部分是祭器。那时,青铜器上的铭文内容通常是记载王室给予分封地的诸侯或宠臣的赏赐,赏赐包括政治和经济上的。此外,受赏一事还会与祭祀先祖联系在一起,这是西周青铜礼器的一个重要特点。

考古发现的燕国车马坑

除了青铜器,西周燕都遗址还出土过一些卜骨、陶器、漆器等文物,尤其是漆器的出土,证实燕国在七雄中虽然实力相对较弱,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诸侯国拥有着灿烂的、令后世叹为观止的艺术造诣。中国最早的漆器可以追溯到河姆渡文化,此后在山西龙山文化陶寺遗址中也有出土,夏代遗址发现过目前已发现的最早的雕花漆器。到了商代,漆器的雕花装饰更加繁杂,此时已掌握了贴金箔和镶嵌绿松石等技术,但早期漆器保留下来的极为稀少,特别在北方黄土地带,由于土壤多为碱性,漆器更不易保留。

比起前代,西周时期的出土漆器显著增加,说明这个时代手工业的发展,琉璃河燕都遗址出土的漆器通过复原,代表了这一时期手工艺的水平。这些漆器多属于礼器范畴,它们与青铜器均被纳入西周的礼制,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作用。

燕国出土的文物,还有一部分在河北省博物院。步入河北省博物院“慷慨悲歌 燕国故事”展厅,一件件精良的兵器装备、瑰丽的青铜器、绚烂的金银饰件、恢弘的陶器礼器以及多彩的瓦当等,无不给后人以震撼之感。那蜚声中外的大型铜铺首、铜人、铜象灯以及楼阙形铜方饰等等,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燕国虽然早已灭亡,但从一件件珍贵文物的本体上,后人可以找到消失古国的历史价值和文化讯息,以及艺术魅力。

易水河畔怀古地

上世纪考古工作者发掘出的完整的燕下都遗址,在千年光阴的流逝与掩盖下,虽早已褪去了昔日的繁华,但其古朴沧桑的古城墙、气势恢弘的古台基,依旧巍然伫立在易水之畔,任时光流逝,静静地诉说着往日的威严和曾经的辉煌。燕下都遗址的重大考古成果,势必为燕国早期燕都遗址的考古工作奠定基础。

历史记载的空白处,无疑就是考古工作者大显身手的领域,发现最早的北京建都史,就在琉璃河西周燕都遗址。该遗址的发现,将北京的建城建都史推进到3000年前。3000年前流淌至今的文化血脉还在继续被发掘,一座曾经辉煌繁华的古都面目逐渐清晰起来。它重要的文化信息,使北京成为世界各国首都中建城历史中最悠久的古都之一。

文/王慧莲

供图/王慧莲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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