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新现场”引进的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TLlive)在中国各地恢复放映,其中包括首演及录制于2022年的伦敦塔桥剧院新作《直线偏执狂》(Straight Line Crazy)。该作由英国非常著名的舞台剧和电影导演尼古拉斯·希特纳(Nicholas Hytner)执导,并由大卫·黑尔(David Hare)编剧、拉尔夫·费因斯(Ralph Fiennes)主演。
改变纽约,自为公众谋益而始
大卫·黑尔以众多高质量戏剧作品著称,光是英国国家剧院现场目前就已经收录了他的三部作品,除去本次的《直线偏执狂》,还有口碑超高的《天窗》(2014)和《我相信的事》(2019)。黑尔被《华盛顿邮报》称为当代“首席英语政治剧作家”,善于在作品中处理英国现代生活中的人物,尤其是政治生活中人们的情感关系。在《直线偏执狂》中可以看到不少黑尔之前作品的影子,而这些作品也一道彰显着他多年以来的创作路径:两幕剧、两党政治、两性关系……简而言之,强调多种“二元性”的组合。
此次的《直线偏执狂》略显特别的地方,在于其跳出了英国政治框架,来到上世纪20年代和60年代的美国纽约。这对创作者本人来说多少是个大胆的举动,毕竟英美政治发展历程相似又不同——20年代的美国更是黑尔全然未曾经历过的年代,能否精准把握住美国政治在空间和时间上的特殊性,是比较大的挑战。
《直线偏执狂》改编自长达1300多页、获得普利策文学奖的传记作品《权力的代理人》(The Power Broker)。该作围绕纽约城市规划师罗伯特·摩西(Robert Moses)展开,剧中由拉尔夫·费因斯饰演。摩西早年曾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后来凭借其出众的才智成为时任纽约州州长阿尔·史密斯(Al Smith)的副手,不久之后便被任命为纽约州州务卿和长岛州立公园委员会会长。在此之后,摩西开始着手改变纽约的城市风貌。应该说,摩西正是通过在长岛修建高速公路和州立公园等公共设施,而一步步实现其进步主义政治抱负的。
上世纪20年代,美国经济迎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但随之而来的是财富分配不均和其他种种隐患。在国外和国内因素共同作用下,美国经济在1929年走向大萧条。也恰是在此之前一年,也就是美国经济马上将要跌入谷底的最后巅峰时期,阿尔·史密斯当选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只是最终被共和党候选人胡佛击败。不过,在摩西刚刚出任长岛州立公园委员会会长的20年代中期,美国经济仍在全速发展,推行进步主义的举措无可避免地遭到富裕的有产者的抵制。这一点在剧中也有所体现:全剧甫一开始就是摩西和居住在长岛、衣装典雅的富翁进行恳谈,后者表示已经准备联合起来抵制州政府侵犯私人财产的做法。双方各说各话只能不欢而散,但摩西并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直线偏执狂》剧照 摄影|Manuel Harlan(下同)
此时的摩西全然超前于历史进程:他意图为公众提供更加广阔的生活空间,为新兴的中产阶级提供他们应得的社会福利——休闲的权利。
在第一幕,黑尔和费因斯共同塑造了一个直率敢为的规划师形象,他几乎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在乎自己的规划能不能按照原意彻底地执行;一切阻挡其规划的建筑都要被夷为平地,一切违背其意愿的因素都要被取消——这在剧中前半段成就了他“直线偏执”的“美名”。
无视底层,至为民意所弃而终
当然,这种偏执并非意味着绝对的刚性和原则,因为想要将图纸变为现实,除了具有执行力还需要超越城市规划本身的政治智慧。由此,我们也能在剧中看到摩西是如何一方面对下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措施,另一方面对上利用自己对纽约政治局势、选举进程的过人理解,“要挟”阿尔·史密斯推进计划。
当然,这种推动实际上并不孤立存在,它在历史上也成为州长阿尔·史密斯更大计划的一部分,并为美国1929年大萧条之后的“罗斯福新政”提供了范本。规划者实操,掌权者保驾护航,这就是摩西得以成功的原因,也是原书的名字“权力代理人”的意思所在。
然而“直线偏执”也有隐忧:偏执毕竟是偏执,这样一个绰号从一开头就点明了摩西在全剧里一以贯之的强硬性格和政治理念,缺乏弹性的模式很难不给他带来恶果。作为编剧,黑尔显然意识到摩西是一个复杂的、充满宿命感的历史人物,因此他不仅自己与摩西这个角色保持距离,也希望观众能够从一开始就带着问题对这样一个人物进行整体性的把握。似乎在这样的理念之下,黑尔植入了一条由独白引领的线索,独白者虽然身份不明,却好像从未来而来,始终以批评者的姿态诠释着摩西的一举一动。这些评论在第一幕与意气风发的摩西完全割裂,直到第二幕我们才清晰地意识到,独白者其实是一名对摩西有着深入研究,也因此反对他所作所为的记者。
黑尔还在第一幕的结尾埋下了一个不祥的伏笔:摩西拒绝为长岛规划任何公共交通系统,因为他认为私家轿车才是城市交通的未来。我们并不知道这种想法具体源自何处,但其结果显而易见:如果排除了公共交通,摩西所谓的“公共”和“大众”实质上就只是白人中产阶级,与社会底层依旧无干。如果说对于二战前的美国而言,规模迅速膨胀的中产阶级确实意味着某种未来,摩西的所作所为也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那么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民权运动兴起之时,更加边缘和底层的社会力量已经走上了历史舞台,此时紧紧抱住高速公路和私家轿车的摩西只能是逆潮流而动。到此为止,摩西的规划必然遭到广大的民众抵制,从进步走向反动,最终被更广泛的民意所抛弃。
一道美国历史与阶级的政治光谱
除了着意塑造罗伯特·摩西这个人物,黑尔也给出了几个十分耐人寻味的配角,并通过这些角色提炼出充满历史意味和阶级属性的美国官僚和办公室生态。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剧中的摩西有三个重要的部下:出身于俄克拉荷马州(中南部欠发达地区)的年轻白人男子艾瑞尔·波特,爱尔兰移民、白人女性康奈尔小姐,以及在第二幕出场的年轻黑人姑娘玛利亚·海勒。三个人与摩西的对话基本构成了整出舞台剧的主体内容。正是从摩西与这三个人的微妙互动当中,我们可以看出编剧怎样让摩西政治上的局限性与性格上的缺陷互为表里、相互助推,实现了对这个人物精神世界的完整构画:摩西虽然从根本上拒绝接受任何人的建议,但对波特和康奈尔却有“孺子可教”的耐心;二人也先后被摩西的行事方式和人格魅力感召,实现了某种程度的双向互动。
然而,这种互动并没有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反而强化了摩西的个人中心主义并使之固化成为一种恶性循环,以至于几十年过去之后,他既无法在工作中与海勒及其背后的黑人群体进行任何有效的沟通——剩下的只有“竖子不足与谋”的蔑视,也无法在生活上对亲人和同事给予任何关心和同情。
与此同时,摩西他对于公平正义的理解也止步于某个特定的年代和阶段,面对当时美国存在的民权运动和种族问题显得无动于衷,类似于一种美国宪法一经颁布便再也没有过修正案的状态。权力把人异化成为一台旨在实现个人乌托邦愿景的工作机器,但对于设计理念本身是否存在问题,机器已经不再有自反的能力。
于是,曾经合理稳固的关系开始向前倒推,在海勒离职之后,康奈尔小姐也与摩西发生争论,整个办公室最终走向必然的分崩离析。摩西与康奈尔在剧中的争论很容易让人想起《天窗》:一个老年男性和一个年轻女性之间不仅存在着难以跨越的情感障碍,也有着更加难以填平的阶级沟壑。只不过在《直线偏执狂》当中,黑尔进一步扩展了这道性别—阶级光谱,并把它置于更长时间段的美国政治语境之下。在这里,一个浅显又迷惑的道理隐藏在美国的政治森林中——时势造英雄,也可以毁英雄。永远进步无疑是件难事,但人类整体公平正义的步伐,恐怕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文|圆首的秘书
供图|新现场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