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被负疚感折磨的人们,探寻心灵深处的善良与希望
可以文化 2022-12-05 21:00

1

“我一直有一个幻想,每次站在立交桥上,看着桥下的车流,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我希望自己变小,变成一粒尘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每次喝多了酒,小晖都很伤感。以前和丁家明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她不太提死亡这档子事。关于死亡的幻想却从少女时代就跟随着她。她经常幻想自己死于悬崖的纵身一跃,或有一天飞机失事,或突然上来一个劫匪而死于非命。

柯译予坐在宾馆房间的沙发上,听着小晖倾诉。他的身心感到无比宁静,他有一种像是来到一个新世界的幻觉,仿佛一切被擦亮了一样。这份安详在近几年的几任女友那里是未曾感受到的。今晚他和小晖是第一次单独待在房间里,但他什么也没做,她有点醉了,他不能乘人之危。他看着小晖,竟有一种和她已相濡以沫了很多年的感觉。他喜欢上小晖好久了。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的一个私人会所。那天,她中途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脸色苍白。柯译予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说,大叔,你经常打听女生的隐私吗?

柯译予非常耐心地倾听小晖的胡言乱语。小晖沉溺在往事里,显得有些神经质。不知怎么的,他心底因此涌出满腔的疼爱。她与众不同,和他近几年交往的女友都不一样。他喜欢这个依旧带着少女气质的女孩。

“他真是可怜,我很想离开他,但我怎么能够这样做呢。不过,他现在不理我了,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骂我,说我只不过是同情他。我确实同情他……”

说到这儿,小晖哭了。柯译予知道小晖在讲什么。一个月前她就同他讲了男友的事。男友出了车祸,下身瘫掉了。至于是什么样的车祸,她一直不肯明讲。

无论如何这是悲剧。对此类悲剧,他总是非常敏感,仿佛牵扯到比同情心更深邃的部位。他完全能理解此刻小晖混乱的情感,心里面更疼惜小晖。他觉得此刻对小晖的情感不完全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一种父亲般的情怀。他的年纪也可以做小晖的父亲了。

小晖似乎沉浸在某种愧疚之中,一直在嘤嘤地哭。他觉得应该安慰她。他有一种拥抱她的冲动,像一位父亲一样拥抱一下她。他这样做了。小晖突然停止了抽泣,一把推开柯译予,目光变得冷静而警觉,带着一种近乎讥讽的表情看着他。

“大叔,你别这样。”

小晖的目光让柯译予不舒服。不过,他宽容地拍了拍小晖的头。她留着短发,有点儿乱,使她看上去像个孩子。她这么细小。

2

丁家明坐着轮椅,在人行天桥上。

对丁家明来说,上天桥并不容易。天桥边有一个倾斜的自行车道,轮椅可在此道上去。几个路过的小朋友兴高采烈地把他推了上去。他阴沉的脸难得地笑了。总是这样,丁家明见到孩子就高兴。

阳光一清早就十分强烈。阳光撑满了整个世界,满眼都是明晃晃的光芒,街头的建筑仿佛被光融化了似的微微颤动,好像这会儿它们正浸泡在阳光之海中。连植物都被阳光浸透了似的,显得饱满肥厚,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线。天空蓝得出奇。夏天以来,永城出现多年未见的蓝天白云,并且持续了近一个月了。据说同金融危机有关,很多工厂都停工了。

这会儿那个人在天桥下面,举着牌子,昂首站着。他的牌子上写着:“申冤有理,此路不通。”丁家明知道这个人,他叫王培庆,身体消瘦,看起来没有任何重量,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不过他的目光十分坚定。目光从他深陷的眼眶中透射出来,显得偏执而狂热。一会儿车道全堵塞了。与人行天桥相连的四条道路排着长长的车队,喇叭声响彻云霄。

丁家明的手机显示,小晖就在解放北路的某辆车内,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昨天晚上,小晖打了个电话给丁家明。电话那端声音嘈杂,小晖显然在某个饭局上。小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话说得颠三倒四,显然喝多了酒,在醉酒状态。

“丁家明,你不爱我是不是?那好,我和别人睡去了,你以为我不敢?有位大叔早就喜欢上我了,一直在勾引我。大叔,对不对?大叔,你是不是很想和我上床?丁家明,其实我知道你爱我,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

丁家明没说一句话,掐断了电话。

这一夜,丁家明一直在追踪小晖。

丁家明没伤以前在警校学的是无线跟踪技术,跟踪手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技术本身不复杂,现在的智能机都具备这项功能,只要自己编个软件,把对方的手机号输入,就可以准确定位其位置了。

丁家明偶尔会玩这个游戏。他随意输入某个陌生人的号码,然后偷偷跟踪那个人。他会在很短时间内判断出此人的性别、年龄、爱好、习惯以及职业。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越界了,越入了人心的黑暗之所。手机联结着人不敢明示的私念。他常常有一种打开潘多拉盒子的感觉。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平时多么道貌岸然,有谁的私生活能经得起严格的检测的?

不过他从来不追踪熟人。然而昨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输入了小晖的号码。他很清楚,等着他的将是一个深渊。他看到小晖的手机一动不动停在某个点上。他查到了那位置,是某家酒店。他真的掉在深渊里了。整整一夜,小晖都在那家酒店里。

丁家明一夜未眠。

中山路和解放路像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从天桥望去,拥堵的车辆望不到头。阳光照在无数的车辆上,千万个车窗都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仿佛整条街都镶满了镜子。这时,警察突然从车阵的缝隙中冲到天桥下。丁家明看到他的父亲丁成来也在其中,冲在最前面。

那个叫王培庆的人一动不动,面对潮水一般的表达抗议及愤怒的喇叭声,入定了一般。有一个年轻的警察要揍王培庆,丁成来把那警察挡开了。丁成来抓住了王培庆的衣襟,把王培庆提了起来,穿过拥堵的车阵,塞进了一辆警车。一路上王培庆满怀仇恨地用脚踢丁成来。丁成来把身上王培庆留下的鞋印掸掉,钻进了警车。一会儿,车流缓缓启动,但十字路口四面的车辆都急于赶路,各不相让,交通又瘫痪了。一个交警开始站在路口一边呵斥一边指挥。

这时,丁家明看到,小晖的手机移开了那辆车,移向路边。他向那边望去,小晖穿着白色短裙,上身是淡蓝色带帽T恤,站在路边朝立交桥方向张望了一下。丁家明不能确认小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在无聊的时刻,丁家明跟踪那些陌生人的手机,总是能碰到很多无聊的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从家到单位再回家。这样的人只要跟踪三天,就可了解他全部的生活。他因此想,这样的生活一天就是一生,他只要活一天就可以了。当然,对丁家明来说,他也许活得比他们更悲哀。

他也碰到过一些奇怪的人。比如南塘街有一个家伙几乎从来不关手机,也从来不出门。他的手机整整一个月就停留在一个点上。丁家明对此人非常好奇,也很亲切。这个人像自己一样,竟足不出户。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一个月不出门?他是一个艺术家吗,艺术家也不会如此与世隔绝啊?然而信息太少了,丁家明猜不出此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他觉得对一个不出门的人来说,一间屋子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棺木。

死亡会偶尔诱惑丁家明,比如现在,看着梦境一般的蓝天和满世界的阳光,他很想往天桥下跳。不过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自己说:

“即使我纵身一跃,世界也不会改变一点点。”

3

他们把王培庆抓起来,关在审讯室。他们没有审问王培庆。他们了解这个人,但也不完全了解。这个人的行为在他们的想象之外。那桩官司同他毫无关系,他却投身其中,完全是瞎凑热闹。社会之大无奇不有,那些偏执的人有时候完全不可理喻,不可拿常人的逻辑去衡量他们。当警察的都明白这一点。

王培庆在审讯室里叫喊个不停: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抓我?你们把我抓起来又不审我,什么意思啊?不审你们放我走啊!”

王培庆的声音听上去简直歇斯底里。他们置若罔闻。好像那样的叫声原本就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所长把丁成来叫了去。丁成来进去时,所长脸色漆黑,一见丁成来就破口大骂,当然不是骂丁成来。

“他妈的这事闹得,已经出了两条人命了,现在又半路杀出一个疯子。我就想不明白,老丁,你说,王培庆又不是受害者,他起什么哄啊。你说,他起什么哄啊?”

所长说完,冲着审讯室大吼一声:

“王培庆,你妈的给我闭嘴。”

那边安静了一下子。没过多久,王培庆见有人理他,异常兴奋,叫喊得更欢了。

丁成来一直站在所长前面,没表态。他是老公安了。他原本应该坐在所长的那位置上,也许更高。但打断了那个和自己老婆上床的杂技演员三根肋骨后,他就再也没有提升的机会了。面对比他年轻得多的所长,他或多或少有点儿矜持。

“局里刚来电话,有事情让所里配合一下。是柯译予的事,他们点名要你。”

丁成来一直黑着脸。他心里不高兴,实在不愿做这事儿。但他知道他最终还得去做。

窗外就是护城河。河两边的柳树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嫩黄色,就好像春天时刚刚长出的嫩芽。河水平静如镜,植物和建筑倒映其上。他看到小晖在对面的街上匆匆走过,面容忧戚。

丁成来喜欢这个小女孩。他记得儿子第一次带着小晖到家里来,这女孩一直在微笑着,好像这世界令她满心喜欢。那天,她还带了一只棕黄色的小猫来,是路上捡来的。“它一直跟着我,我让它回家,它却一直可怜巴巴地跟着我,我在路边摊上给它买了烤羊肉串,它也不吃,还是跟着我。它那么瘦,我猜是只流浪猫,我就把它带来了。”小晖对丁成来解释,“我一直喜欢猫,我就收养它吧。叔叔,你说是不是?”丁成来觉得儿子这次找对女朋友了。这女孩心善、喜庆,虽然看起来不太成熟,但懂礼貌。那天丁成来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她一边逗猫,一边帮着择菜,还不时满怀好奇地问丁成来抓流氓的故事,弄得丁成来涌出一种英雄般的感觉,话也特别多。

但是儿子出事了。美好的一切结束了。那以后,这个喜庆的女孩就变得忧郁了。他不知道儿子和小晖的关系现在如何。恐怕不会有结果了。刚出事那会儿,小晖来找过他,想和丁家明尽快结婚。这事后来没了下文。哪个姑娘还会愿意嫁给丁家明呢?

“你在听我说话吗?”所长见丁成来走神,问道。

“在听啊。”

“都听清楚了?”

丁成来抬头看了所长一眼。所长没有和他目光交集。

“老丁,你老婆去西班牙快三年了吧?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不提我都想不起她来了。”丁成来自嘲道。

“陈莘然也不探个亲啥的?三年都没回来一趟,你这日子过得。你们这样不是个办法,还不如离了。”

“习惯了。这样挺好。”

“去吧。”所长挥了挥手。

来源:可以文化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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