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胸中浩浩荡荡 一枕高甜——送别闻黎明先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01-10 16:00

编者按:一月三日,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闻一多长孙闻黎明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京去世,享年七十一岁。闻黎明学术专长是中国现代史,常年致力于西南联大、闻一多的史料搜集和研究工作,得家学遗风,学术成就卓著。本文特约西南联大副馆长龙美光和《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作者杨潇撰文,怀念闻黎明先生,以飨读者。

“我把闻一多的历史基本说清了”

◎杨潇

闻黎明在当年祖父绘画地

眉宇间能看到祖父的影子

第一次见到闻黎明先生是2019年7月初。那时他刚刚做完一个小手术,我们约在他住院的病房见面,我带了一束鲜花和无数个问题——我正在写一本关于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的书,之前读过他写的《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小长征述论》《关于西南联合大学战时从军运动的考察》,受益良多。

69岁的闻黎明非常清癯,眉宇间能看到祖父闻一多的影子。我们就从他的闻一多研究聊起。那是1985年,他35岁,参加了一个闻一多研讨会,“觉得东西太陈旧”,决定自己来,从搜集资料开始。用的是笨办法,去各处翻找资料,比如《清华周刊》,里头闻一多署名的文章好找,可还有没署名的,或者别人写的闻一多,就只能老老实实一本一本翻,“我翻完之后,没有更多的了,就放心了。”10年后,1994年,《闻一多年谱长编》出版。他未停歇,继续搜集资料,去台湾,找“国史馆”,找“中研院”,找党史会,蒋介石的档案不让复印,只能一点一点抄;又过了10年,2004年,《闻一多年谱长编(修订版)》出版。

阅读厚厚的年谱长编,会感叹内容之细密翔实,这基于闻黎明的基本理念:在阐发、评价之前,先要穷尽资料还原事实。跟闻黎明聊天,会不断听到“材料”这个词。哪方面的材料很多,哪方面的材料很少,哪方面的材料他没看到过。有人质疑他,他也用“材料”回答:“我给你看材料呀!”或者,“你找材料,我也找材料,我们五年后再聊这个事儿。”

他说自己身上有祖父的血液,但做研究时只是一个学者,“我从来没有把闻一多当作神。”我跟他谈起,西南联大很多重要学者(比如梅贻琦)都没有年谱长编,有些人甚至年谱都没有,闻黎明说,有时就看后代有没有人去做这个事,“所以我觉得我对我们家最大的贡献就是,我把闻一多的历史基本说清了,材料基本搞全了。以后别人再做闻一多的东西,就有(依据之)本了。”

也不是没有遗憾。他从小和奶奶一块儿住,但聊家史不多,自己虽然学的是历史,但当年只重文本,不重口述,“我奶奶在的时候,问什么不行啊?就没有问过!”包括那些叔叔伯伯,他刚开始闻一多研究时,他们都还在,“都是自己身边的人,”“当时觉得不着急,什么时候问都可以……”

找到当年祖父的速写位置

好在他从未停止搜集材料,采访之前一个多月,闻黎明刚刚在美国重走了祖父美国留学之路。2019年6月9日,他到了芝加哥,在朋友圈写道:“闻一多在芝加哥留学时一直住在芝加哥大学附近,距住所不远的杰克逊公园是他非常喜爱的地方。公园在世界第一大淡水湖密歇根湖旁边,但独立成园,成片的草地常年被高大的树冠笼罩着,中间是一个狭长的湖。闻一多常坐在林荫道边的条椅上,抬头可看湖面上飞翔的尖嘴鸥,低头则是湖水中觅食的鸭鹅,脚前还有胆大跳跃的松鼠。诗情在画意中诞生了,于是有了《秋色》一诗。今天,我们迫不及待来到杰克逊公园(闻一多翻译为‘洁阁森’),默诵着《秋色》,试图体验触动闻一多创作的灵感。”

浸淫于“材料”超过30年后,闻黎明想要更多地去实地看看。他告诉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在纽约没怎么上课,等他去了纽约艺术学院一看,压根不是他想象的学院画室,而是更接近一个公共空间,谁都可以去,在这种地方,可能就不存在“上课”“没上课”的问题。而他也进一步明白了,生活环境对祖父生活方式的改变。“(理解)西南联大也是一样,你一定要到那个环境去。”

闻一多速写图

也许是缘分,2020年10月底,我们又在长沙相聚,参加一个重走联大西迁路的活动。从湘西的沅陵、新晃,到云南的昆明、蒙自,每到一处,大家都围着他问各种问题,他极有涵养,极有耐心,各种材料信手拈来,又不断向当地人提问,反过来核对自己掌握的材料。因为时间关系,那次旅行略过了贵州,闻黎明颇有些遗憾,好在次年春天他又在贵州重新开始了湘黔滇旅行团寻踪之旅——这是我在他朋友圈看到的,2021年4月13日,他到了贵定县,当年闻一多曾在这里的牟珠洞完成一幅速写。83年后,因为修建高速公路,此洞已经隐藏多年,71岁的闻黎明戴着红色头盔,爬上山坡,趟过小溪,“当找到闻一多速写的位置时,一切艰难都烟消云散,我们享受到所有重走湘黔滇旅行团之路的团队都不曾享受的欢乐!”

可能因为闻黎明先生这几年总是在路上,所以他去世的消息传来,让许多人,包括我这两面之缘的晚辈格外震惊。我还没有机会向他请教那种别人不曾享受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我想起他完成的了不起的工作,斗胆揣摩,那是一种宽阔、踏实的喜悦,借用张岱在《陶庵梦忆》里的话:“胸中浩浩荡荡,并无芥蒂,一枕高甜……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本文作者著有《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闻一多精神的传人

◎龙美光

闻黎明在祖父画像前

一周前,河北石家庄《藏书报》约我写年终回顾。在文章中,我怅然写道:“这一年,在何兆武先生之后,敬爱的许渊冲和郑哲敏两位联大先辈都先后离去。一年以来首先要回首的,却是这悲情的记忆,这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惆怅。”

然而,年终盘点的文章尚未定稿,就先后得到西南联大外文系校友、著名诗人郑敏和闻一多先生长孙、西南联大研究专家闻黎明不幸辞世的消息,令人难以接受。郑敏先生是我久所崇敬的诗人,仰之弥高;闻先生则是结识十多年的良师益友,最近的一次见面似还在昨天,71岁的他,怎么在谈笑风生中说走就走了呢?

从未懈怠的内刊主编

初次认识闻黎明先生,大概在2005年12月1日“一二·一”运动60周年之际。那时我尚在云南师范大学念三年级,正在课余办着几个传播历史文化的专题网站。因为网站,我和闻先生先是邮件神交,不久他应邀来学校做学术报告,便有了第一次见面。

翌年5月30日,我们第二次见面了。我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早,闻一多孙子来电话约谈闻一多网站事,并赠《闻一多画传》一册。陪其往西南联大纪念馆、云师大统战部和图书馆。”随后又补记:“闻黎明教授赠《闻一多画传》时题字称‘龙美光兄’,谓台湾学人如此,但被称方不能反称对方为‘兄’。”这对那时的我来说,真是一段新鲜的识得。

其时,出于考索西南联大文化抗战史的浓厚兴趣,我已于2004年10月中旬率先创办了全国第一个西南联大网站,矢志成为社会各界探究西南联大历史、寻找西南联大文脉、勘探西南联大办学宝藏的重要阵地。

网站的探索性创办引起了包括闻先生在内的专家学者和西南联大师生亲属的关注支持。在这一网站框架下,又分出若干子站,以为主站的补充。其中,在联大教授亲属支持下应运而生的梅贻琦、吴晗、周荫阿等教授的专题纪念网页,都受到网民的欢迎。这时,致力于闻一多研究的闻先生也邀约我在主站下筹划闻一多纪念网页。这就有了我们为闻一多网站而见面的经历。

有了家属支持,闻一多网站很快建起来了。除了我自主设计网站板块之外,网站还为闻先生主编的内部刊物《闻一多研究动态》设置了独立栏目。《闻一多研究动态》原来印有纸质版,互联网兴起后,逐步以电子版代之。为了便于网络阅读,在闻先生授权下,我将各期每篇文章逐一分割后独立发布,既方便浏览又促进了传播效果。遗憾的是,后来互联网技术更新迭代,我自己也在毕业就业、工作压力下无法再持续更新。加之网络黑客的攻击,网站先是陷入瘫痪,最终消弭于无形。

与网站销声匿迹形成对比的是,《闻一多研究动态》的编辑工作始终没有中断。到2021年12月18日,闻先生从邮箱发来了当月编辑的第154期,这是他手里编好的最后一期。新的一期尚未着手,他已悄然离去,留给读者永远的牵挂。

独具一格的学者风范

在我眼中,闻先生是特别与众不同的名人之后。作为闻一多先生的亲属,他也是闻一多的研究者,更是其学术事业的追随者、学术精神的践行者。在传承闻一多精神的道路上,他既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更是闻一多学术遗产的挖掘者、探宝者、学术生命的继承者,一度有着追赶闻一多学术成就的势头。

在我们潜意识里,名人之后研究他们的父辈、祖辈,不一定能令人信服。因为他们可能会带着对至亲长辈天生的偏爱,溢美于先人,而与真实历史产生距离;正如每一位当事人的情况并不一定有史学家掌握的完整一样,名人之后掌握的材料也可能较片面,所写的情况也就自然会引起读者的质疑。

不过,闻先生不是这样。固然他崇拜祖父,也钦羡祖父的多才多艺,敬佩他的一身正气,但是他在研究闻一多、书写闻一多的过程中,始终是以史家的眼光和标准要求自己,一挖到底地把文献史料作为佐证史实的重要支撑。他不仅通过口述采访、写信求教、录音录影等形式获得最感性的历史述录,更通过参阅大量书刊、档案文献以求客观的实证。他大多以第三者的眼光研究闻一多,仅见的一篇《我的祖父闻一多》,也是他人的口述采访整理稿。不过,整理者在文章中也强调过:“说起闻一多,闻黎明有时称‘祖父’,有时直接称‘闻一多’,这和他的双重身份有关。一方面他是闻一多的长孙,另一方面他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历史研究员。”这完全符合我所见的事实。

闻一多网站的有关事宜商定后,他立即钻到云南师大图书馆西南联大图书特藏室的抗战老报纸堆中去了。在那里,在云南省图书馆,在云南大学图书馆,他连续几个月与烂得掉渣的旧报纸为伍,又是拍照,又是摘抄,又是做目录,废寝忘食,一气呵成,获得了许多第一手的资料。

这样的投入与卖力,应该已延续十几年、几十年。他的女儿闻亭回忆说,他每次一查起资料便是两三个月辗转在外。每次来云南开展专项研究工作,他也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在那些尘封七八十年的蠹鱼丛中。

为了闻一多研究,他常年奔走于湖北、云南、台湾、日本等地,甚至不顾体弱重走长沙临时大学的湘黔滇旅行团之路。在各地的档案馆、图书馆,他觅到了别人踏破铁鞋、苦心寻找而不得的孤本文献。有一次,他来信告诉我:“我在台湾找到陈诚在长沙临时大学和西南联大的两次演讲稿,以后一起寄你。”在台湾,由于馆藏方不允对文献资料进行复印和拍照,他冒着酷暑抄录了海量的西南联大文献。他这种挖掘历史文献的用功用力着实令人叹奇。

早在1989年,闻先生就与夫人侯菊坤编成了84万字的《闻一多年谱长编》,并于5年后在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编”因其翔实且可信的史料成为闻一多研究的奠基之作,受到广泛征引,其治史精神深为学界称许,被称为《闻一多全集》的最后一卷。著名历史学家何炳棣先生在《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动情赞誉,称其“规模之大,内容之富恐怕是自有年谱专类以来所未有”。

然而,闻先生并不止步于“长编”已有且可观的成绩。湖北版长编问世后,他又马不停蹄搜集新史料,随时随地为增补工作一丝不苟地做着准备。我们刚结识时,就得知他正在进行长编增补工作,我便将自己珍藏的中法大学学生邬联彩日记中的一句话抄录给他。他来信说:“我曾经采访过邬联彩,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日记提供了一些线索,可惜缺少实质内容。那段时间,杨明先生也在中法大学,他曾给我讲过不少情况。”我以为此材料对年谱无用,挺失落的。没想到,2014年,近120万字的新版《闻一多年谱长编》(即增订本)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在1944年的相关内容中读到:“三月八日,在中法大学中国文学史课上讲唐朝文化与北朝‘文质’之演进。”附有脚注:“据邬联彩日记,龙美光提供。”细小的脚注,既体现了他对资料来源可信度的重视,更体现了他受祖父熏染的学人精神,这使我颇为感动。这和学界个别人在他人文章上署名都毫不脸红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他常常也会和闻一多先生一样,率真耿直,对人对事常常直言不讳。这也是西南联大学者们一贯的高风,闻黎明先生无缝地承续了这一作风。因而,每期《闻一多研究动态》的发送,他都要亲拟一段简明扼要的内容提要,供大家参阅。动态中所列文著,也都一一点名道姓,以表彰原作者的辛劳。

正因如此,尽管他是闻一多先生亲属,他写的闻一多传记仍是权威的信史,他做的年谱长编一直是闻一多研究、西南联大研究乃至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极为可靠的材料。

西南联大精神的传薪者

随着闻一多研究的深入,自然带来了闻先生对西南联大研究的关注。历来闻一多研究都是西南联大研究重要的课题。闻黎明先生在收集闻一多文献史料的过程中,自然而然顺带关注了西南联大的有关文献史料,也亲自撰写发表了一批颇有影响力的学术文章。

除此而外,他的《抗日战争与中国知识分子——西南联合大学的抗战轨迹》(随后易名为《抗战风云中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台湾出版)、《西南联大·闻一多:走向现代化的中国知识分子》,两本专著深入研究了西南联大在反对妥协、文人抗战、学术参战、投身战场、关注日本等多方面的学术问题,成为西南联大研究最扎实的成果之一。

闻先生在《抗日战争与中国知识分子——西南联合大学的抗战轨迹》一书的前言中指出:“西南联合大学是有待不断开发的‘富矿’。”为了开发好这座“富矿”,他不仅欣然受邀担任云南师大的特聘教授和西南联大研究所的特聘研究员、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投标项目“西南联大文献资料收集整理与数据库建设”的主持人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长编”项目的主编,更紧密团结海内外一批西南联大研究专家,鼓励像我这样的联大研究队伍中的“小字辈”。

“老闻同学”是闻黎明先生的爱女闻亭对父亲的昵称。

1月3日下午,忽得闻先生辞世噩耗,所有熟知他的人都感到愕然和惋惜。正如《西南联大的背影》一书的作者、今年已经86岁的余斌教授所说,闻先生的去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西南联大及闻一多研究的重要学者,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师友。

闻先生是公认的史学专家,其实,他身上也流淌着诗人的血液。1971年,他写了一首《珍惜今天的确应该》,被收入郝海彦主编的《中国知青诗抄》,以及臧棣、西渡两位诗人选编的《北大百年新诗》。他写道:老人总爱在槐荫下追忆过去/小伙子更喜欢在阳台上高谈未来/可是只有今天才最实在/珍惜今天的确应该。

……

当然,虚度的人也有后悔的一天/那时再跺足捶胸恨不得把时光回拽/可是“今天”不像放出的鸽子还能飞回/懊恨过去不如发奋将来。

懊恨过去不如发奋将来,珍惜今天的确应该。这位分秒必争地探索未知、启迪新知的诗人、学者,像他的祖父闻一多一样,生命不息,奋笔不止。如果天假以年,再给他强健的身体,他一定能够取得更为恢宏的成就。

他已走向历史的另一国度,在时空交错的关口,他一定能听到女儿闻亭在正式告别前夜深情的告白——

“老闻同学,你还好吗?你个讨厌的家伙,一日还给丁丁(闻黎明先生的外孙——笔者注)讲历史,三日便咔嚓把我们扔下。看在你走得果断而没有痛苦,先姑且原谅你,回头算账。我无时无刻不想你,好在你和妈妈教导有方,在你们的精神支持下,我终于为明天的送行和暂别做好了准备……你北大的同学、北大荒的战友、社科院的同事、浠水老家的人们、西南联大的家属、你和妈妈的朋友们、我景山和北语的同学同事……明天都会和家人一起为你送行。您教导我著书立说、名垂青史,看来实现了一些,别得意,后面的待历史继续评说。为您骄傲!”

在走向未来的光影中,留下他凝望红烛映衬下的闻一多的背影。他的背影,将定格成为永恒的剪影,映衬出生命的辉煌壮丽。

2022年1月6日于昆明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西南联大博物馆副馆长、《民国书刊上的西南联大记忆》丛书主编)

供图/闻亭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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