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仅有300万制作成本的战争片《云霄之上》成为第十一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的最大赢家——获得了最佳影片、最佳摄影和最佳男主角三个大奖,其中最佳男主角颁给了出演《云霄之上》的陈伟鑫、吴嘉辉、聂劲权、应林坚、林裔、陈文元、陈雨泽7位男演员,这是世界电影节中罕见的颁发集体演员奖,可见国际评委会对于这部影片的“厚爱”。
回忆起9月29日上台领奖那一幕,导演刘智海至今仍有做梦的感觉:“天坛奖国际评委会主席巩俐给我颁奖的时候,我一开始还没有缓过神来,她叫我第二次,我才醒过来接过奖杯。”
刘智海是中国美术学院影视与动画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云霄之上》是他导演的首部电影长片。因为“中国美术学院”的署名,使得影片从获得北影节提名之初,就备受关注。作为风格独特的战争片,《云霄之上》打破了战争电影一贯的表现手法,起用非职业演员,全实景拍摄,别出心裁的消色处理,在有限的篇幅内营造了压抑壮烈的战争氛围,其“诗性电影”的特质在一众成熟的商业影片中显得陌生而新鲜。
美院师生共同创作完成 不计报酬甚至自掏腰包
《云霄之上》由浙江影视集团、中国美术学院联合出品,取材于“挺进师”的真实历史,讲述了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的战士们,在被打散掉队后组成游击队,决定继续执行上级命令,在48小时内炸毁敌人弹药库以挽救另外300多名战友的生命。这个过程中,山林中的战士们面对生与死的考验,克服了恶劣生存环境带来的困难,带着心中对亲情的牵绊,通过自我牺牲推动了任务的完成。
在北影节上斩获三个奖项,导演刘智海开心地表示“这真是一趟《云霄之上》的惊喜之旅”。他透露《云霄之上》的拍摄是一个“命题作文”,影片是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拍摄的献礼片,如何在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的这段历史中挖掘出能引起年轻人共鸣的内容成为创作者的首要任务。
从创作之初,主创便确定从小角度切入讲述故事的方向,刘智海将《云霄之上》定义为“战争文艺片”:“这部作品讲述的是关于生存还是毁灭的故事,我们真正想要探讨的是人性,而不是战争本身。没有谁天生是英雄,战士本质上是普通人,革命者原本都是人民,他们只是勇敢地担当起了他们的命运。”
对于影片何以取名为“云霄之上”,刘智海表示,云霄之下是世界上的芸芸众生,而云霄之上是人心中的渴望与光亮,当大家怀着一颗躁动的心决定打破人生的困境,那一刻产生的力量能带你冲破云霄,直奔光明。人类的精神信念,遥远如云霄之上,但必须坚定追寻。
《云霄之上》的剧本从2019年开始创作,之后因为疫情而延期拍摄,反而给了主创更好的时间去打磨剧本。
300万元拍摄一部战争片,且是刘智海执导的首部导演长片,很多人都曾劝他放弃,“好好地从事电影研究工作不好吗,何必拍这样一部费力还不一定被认可的电影?”刘智海说:“我听过太多不看好我拍这部电影的声音,能让我相信的、坚持的就是我的团队,因为所有人都是义务劳动,都源于对电影的热情跟诚意,大家免费付出,大家的团结为拍摄节省了很多成本。”
刘智海表示,《云霄之上》是一部美院师生共同创作的作品,主创不仅不计报酬,还主动自掏腰包为电影贴钱。这种创作心态与很多要为投资负责,要考虑票房因素的剧组不同,美院师生是将这部电影视为艺术品,而非项目、商品,“大家都是带着一种情怀去创作《云霄之上》的,所以拍出来的东西与以往的片子完全不一样。”
把一分钱掰开来 分成两分钱用
《云霄之上》没有奇观式的视觉效果,并不意味着没有令人惊艳的视觉效果。 刘智海向大家证明,300万也能拍出好电影,非职业演员,全实景拍摄,消色处理,虚化敌人,幻境叠生,《云霄之上》在有限的篇幅里,改变了很多中国战争电影中惯用的表现手法。
《云霄之上》是如何拍出来的?刘智海透露,省钱的秘诀就是“把一分钱掰开来,分成两分钱用”。
《云霄之上》的电影预算主要是道具、食宿和交通三方面。就是在这样需要“节衣缩食”的情况下,刘智海选择了更花钱的实景拍摄。
原本刘智海想在浙江横店影视城拍摄,那里有一个2500亩的红军长征主题公园,很多剧组都在这里取景,但他去看了现场后觉得缺少质感,于是又想到了去1935年红军真正作战的地方拍摄,那是在浙江省丽水市的龙泉,这个地方人迹罕至,现在依然保持着原始森林的地貌,“那里有个水库,几十公里长的山峡一样的长条形水库,深的地方十几米,非常有纵深感,我采用的是长镜头,每个人也都配合得很好,给人以沉浸式的感受。”
拍摄中的“惊喜”还有动物的意外入镜,比如,镜头中会有一条青蛇穿破黑白灰的主调,带来一种无言的惊恐与神秘,这些影片中到处流窜的青蛇和成群的飞蛾并不是电脑制作的特效,而是真实存在于拍摄现场。当剧组发现蛇时,大家的本能是立刻散开,而摄影师却艺高人胆大,会抓住这样的机会,拍摄“竹叶青”诡异的游走,给影片增添了别样的氛围。
实景拍摄的另一好处,就是让演员们入戏更快,刘智海说剧组到了龙泉后,似乎都得到了极大的感召,“他们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历史情景中,能感受到当年的不容易,对战士充满敬畏。像我们主角身上穿的衣服,经过一次炸点就破一个洞,拍到后来,我们没钱了,衣服都没法换,但这样的破旧服装确实能回到当年的质感。而不像现在的一些战争片,战士一上战场经过几天战斗衣服几乎还是崭新的。”
7位男演员此次集体获得了北京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这7人只有男主角陈伟鑫是浙江话剧团的话剧演员,片中鲁博文的扮演者聂劲权是山东师范大学的教授,丁松柏的扮演者应林坚是国家级身障运动员,毛肚子的扮演者陈文元刚刚升入大学四年级,小哨子的扮演者陈雨泽是一个小学生,就是这样一群由“素人”组成的主创团队,通过奇妙的化学反应创作出了质朴影像。
《云霄之上》也是陈伟鑫首次参演电影,刚进剧组第三天,在演一场背战友的戏时,由于酷暑之中体力透支,陈伟鑫晕倒在了现场。当地的梯田一踩下去就没过小腿,每走一步都是巨大消耗,由于拍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在最艰难的时候,陈伟鑫说自己甚至有过想放弃的念头。在饰演洪启辰这个角色的过程中,他常常能感受到与自己心灵相互辉映的瞬间,他与洪启辰一样挣扎过,却最终选择坚定地前行,拍摄这部电影的经历让陈伟鑫终生难忘:“电影拍摄是对每个人耐心和体能的磨练。电影人要有对这个职业的向往,如果没有这样的初心,你去谈创作是很难的事情。正是大家有了共同的目标,才一起完成了这部电影。”
这些演员没有电影表演经验,但这恰恰符合了主创团队想要追求的回到1935年的状态。这种朴素,就是真实——回归历史的真实。刘智海表示,他们并未给予这些素人演员太多表演技巧的启发,只是让他们去感受,而不是去表演,“每个演员的表现都很克制,非常隐忍,不会很夸张地去表演,那不是我要的。”
演员们经常做的是围读剧本,每次开拍之前,刘智海都会用一个半小时让演员和剧组的工作人员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之中,“让他们先有一个电影的观念后再在表演中沉浸在拍摄的环境里。”
片中有一个情节是战士丁松柏被手榴弹炸伤,失去了一臂,很多人以为断臂是特效化妆的成果,刘智海透露,其实这位演员本来就是残疾人,断臂之前他接了一段假肢,这样他在之后处理伤口时,反而不容易看出破绽,给这惨痛的一幕,增添了更为真实的效果。
以“诗性电影”的方式探讨 有关生死的哲学议题
刘智海是中国美术学院教授,长期从事电影教学及导演、策划工作,致力于“诗性电影”的学术研究,“《云霄之上》是一部非常低成本的战争艺术电影,这部影片的诞生就是主创对电影本体语言的一次探索,美院的师生团队始终怀着对电影的理想和情怀去创作,希望带给观众一种独特的视觉风格和全新的电影理念。”
《云霄之上》也让“诗性电影”在北影节上大放异彩,影片最为独特的美学创新,大概要数其精湛的黑白摄影技术,在明暗对比之间,临摹了山水画的笔触,从而赋予整部影片颇为写意的氛围。将人物融于山水之间,以黑白自然光影真实反映一名普通战士的战争经历与成长心境,通过空灵的长镜头探讨战争下有关生死的哲学议题,巧借色调的变化深刻展现角色面临生死的内心抉择。
拍摄地浙江丽水龙泉山的一山一石,一树一木,本就与北方大异其趣,刘智海拍摄时提出“消色”的方法,那种介乎黑白与彩色之间的晦暗,突出了灰,让整体画面更趋压抑,实则与挺进队的绝境之战氛围相匹配。
令观众印象深刻的诸多镜头中的山岚,并非通过释放干冰制造的人为效果,而是海拔2000米的山区,天然的气韵。影片摄影宓鑫君是中国美术学院老师,他获得了北京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奖,宓鑫君说:“在海拔2000米的浙西南密林之中完成长镜头拍摄非常不容易,本来这些长镜头在平地上操作并不困难,可以用移动车去实现,以减少体力上的消耗,但在密林里这些几乎无法实现。”剧组在拍摄时本来想好了需要使用的设备,到了现场根本搬不进去,最后只能用更加传统的方式来拍摄。
片尾处突然天降血雨,借景变色,借色淡出,又借枪声收尾的处理,也一改常见的壮烈式诀别,将对战争结局的关注,转向对战士命运的唏嘘。《云霄之上》这种利用借景传情,借景作喻的方法,确实与诗意相通,在一众写实主义的战争电影中,别具一格。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党委副书记高世名表示,《云霄之上》是中国美院影视与动画学院师生全流程自主创作的一部影片,是学院十余年来厚积薄发的成果。这部影片的摄影非常突出,体现了学院的基本视觉品质,由于成本极低,制作朴素,反而让电影自身的一些本质性的东西重新突显了出来。这在今天崇尚大预算、大制作的电影界显得尤为突出。影片是在浙西南的绿水青山之间拍摄,导演却采用了近乎黑白片的视觉,画面抛却了通常所谓“如画”的风景,镜头语法和叙事方式充分展现了创作团队的形式意志——通过电影开头的第一个镜头,这种形式意志就已经击中人心。
刘智海表示,诗性电影是中国美术学院一直在努力的事情,他们希望能够建立起自己的电影语言体系,希望从中国文化的脉络、民族和诗词传统入手,研究诗性电影,希望站在先锋的、前卫的视角探讨诗性电影;希望进入当代中国美学的艺术领域中,创作诗性电影。
《云霄之上》就是中国美术学院对诗性电影的一次探索,中国的诗性电影应考虑如何融合中国符号、中国流派以及中国语言,形成中国电影自己的美学价值以及中国电影自己的主体,传承费穆导演《小城之春》以来的东方影视美学,从当代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发掘现实与诗性,创造一种扎根中国大地的“诗性电影”。
在刘智海看来,没有怀抱创作梦想与渴望的中国美术学院师生的付出,就没有这样一部打破常规、寻求创新的战争艺术电影。此次获奖不仅鼓励着《云霄之上》的主创团队,更激励着千千万万的电影工作者回归创作的纯粹与本质,让中国电影更为丰富多元、百花齐放。
创作者需要去引导市场 而不是完全迎合市场
《云霄之上》今年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上斩获大奖后,刘智海导演是否还有遗憾?他表示,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即使得了大奖,这部电影还是让我留下了很多的遗憾。如果现在还有钱的话,我会继续修缮,包括里面的特效、声音、影像,我感觉是做不完的,每次看到瑕疵我都非常脸红,电影是遗憾的艺术,我还可以再打磨10年。”
刘智海表示,电影从诞生起就已经奠定它是以工业为基础的。在今天的语境下,主观表达、电影品质与电影资金组成了电影的工业化,只有让三者更为融合,才能创造出更好的作品。
从电影创作者的创作初衷及价值观出发,刘智海认为,作为电影创作者应该创作出质量过硬、有审美的艺术和文化作品来引导市场和观众,而不是一味地迎合市场与观众的喜好。同时,他也希望通过电影人的共同探索与突破,让电影在创新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云霄之上》成功的一个重要价值,就是展示了电影的主题性与艺术性是不矛盾的,文艺的“主旋律”可以而且应该是高度艺术性、高度人性的。
刘智海希望《云霄之上》能够尽快上映,他也坦承这部电影是有一定观影门槛的,“相信很多大学生会对这部影片感兴趣,他们是我们的目标观众。”
对于创作者如何迎合市场,刘智海直言自己不会迎合市场,相反,他认为创作者需要去引导市场:“假设电影创作者一味地迎合观众,电影文化不会是特别理想的。我们作为艺术创造者,一定要创造出认为是艺术的作品或者是文化的作品,能够引导市场、引导观众,这是我一直想做的,绝对不会去迎合观众。导演也是艺术家,从创作伊始即带着自己的创意、带着自己的电影观念,进入到这部电影中,每一部电影都需要去探索。”
刘智海笑说自己在美院做老师,有工资可领,生活有保障,所以会更加坚定自己的创作之路,关照现实,也是他的拍摄原则,“我感觉所有的艺术都是来自于现实生活,任何创作肯定首先是要体验社会,了解百姓、了解我们今天的时代。现实生活是我们创作者的基础,创作者不可能把自己悬空,脱离社会去创作。”
因此,刘智海认为现实主义题材可以有很多种表达,“有主旋律的表达,也可以有非常文艺片的表达,每一个电影、每一个体裁、每一个故事都可以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每一部片子拍出来会是不一样的。同一个体裁、同一个故事,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方法去拍摄,创作出完全不一样的全新的作品。”
文/萧游
供图/弘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