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文珍《气味之城》:她要真正的爱和真正的生活
世纪文景 2021-08-23 08:00

他打开房门,迎面扑来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有点花生放久了的油哈气,又有一股类似百合花腐败了的闷香。还有猫的气味。那种特有的、养猫之家多半都有的猫食猫粪以及猫本身混杂在一起的猫味。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小矮人顺着魔豆豆蔓一直爬呀爬呀爬到了天上,天上住着巨人和他的妻子,好在只有善良的巨人之妻在家,把矮人好好地藏了起来,然而巨人一回来就说:“我怎么闻到了人味儿?”由此可见有猫味儿也不足为奇。除了猫味儿, 就是一种她特有的香水味,一张薄荷、柑橘和柠檬以及迷迭香与龙涎香在一起编织而成的暧昧之网。整个房间的气息地图还不仅仅止于此。如果使劲嗅闻,也许还能闻到他不在的这些天里,她究竟吃过一些什么食物,空气里隐隐浮动着速食面、火腿肠和奥利奥的气息。冰箱里没有鸡蛋,也没有青菜。一瓶酸奶早已过期,隔着塑料瓶仿佛仍在散发有毒的霉菌,他很快把它从冰箱转移到了垃圾桶。花瓶里一束腐败的百合花早就该扔掉了,还有那半包不知道开了多久的花生。鱼缸空空如也,连玻璃壁上的绿苔都干涸已久,用手指揩过,触处成灰,绿粉簌簌下落。猫不知去向,连同她。

他坐在布满灰尘的沙发上开始打电话。拿起话筒来扬起一阵灰尘,在午后四点半的阳光里游弋不定。他仔细地嗅话筒上可有她的唇膏味,却只闻得一股闷恹之气,那种话筒常有的口水味,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话筒里空茫一片,没有声音,线路不知何时已经掐断。

走进卧室之前他有一点犹豫。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她躺在床上,不知是活着还是死去,像《穆赫兰道》里那个躺在血泊之中的女人。是自杀。

然而卧室空无一人,只散发出惘惘然的空气不流通味,温暖且沉闷。阳光照在铺放得整整齐齐的被罩上,连有人在上面坐过的痕迹也没有。他过去掬起枕巾,深吸了一口上面留下的她的头发气息。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水之密语味,她自己的气息反而很淡。被子底下有她的 Dove 沐浴乳味,此外一股椰子身体乳的气息囫囵而至。她什么时候换了身体乳的牌子?然而所有气息里面他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她本人的气息,说不上来香臭,但是不论多么稀薄, 一闻则知她在此生活过。那种第五大道香水味混杂红双喜香烟的,“她”味。

浴室的镜子灰蒙蒙的。马桶冲洗得挺干净,但是水中间漂浮着一支烟蒂,把周围的水都泡黄了小半圈。下水道常有的头发和猫毛都已捡拾干净,旁边却又有一根只抽了一半的烟头。他把它拾起来,发现烟丝烧焦的部分已经脆了,散发出年日持久的气息。他当然不能够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点燃这半支烟,那样忒文艺也忒不洁了。他很干脆地把它扔到了垃圾桶里。

屋子里可供拾掇的垃圾还有很多。半张记了一个手机号的纸, 上面只写了一个代号:J。他没有兴趣也懒得去考究这个J 是何方神圣,草草将之揉成一团。还有几团猫毛。黑毛和白毛统统混成一团灰白,分辨不清。他这才突然想起,猫到哪里去了?这时他才感到一阵深切的不适不舍之感。实际上过去生活的秩序早已轰然坍塌,他却好像第一次感知到一种滞后数日的、无以言喻的痛楚。

她的手机号半个月前早已不通,大约是换了号,他想。本来以为会在茶几上看到一张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但是除了她常用的杯子之外,茶几空空如也。她的大部分家什都没有带走,营造出一种女主人随时可能回来的错觉。杯子底部呈现一种深黑发亮的颜色,他举起来闻才发现那是咖啡余渍。她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洗刷了马桶却不记得冲冲杯子。

当然这无关紧要。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可抱怨指责的。

饮水机里的水还有很多,大半桶的样子,看上去很清澈,但是他不敢喝。至少已经半个月没有更换新水了,十五天里饮水机里将会豢养多少肉眼看不见的菌?除了猫之外他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些鱼去哪里了,他离开之前明明还有一整缸的红鹦鹉。但这样也好,总强似亲眼看见一整缸载浮载沉的鱼尸。但是她一个人如何面对这一切并且一一处理,这事情他不敢深想。

阳台上的花居然大多还活着,只除了一盆鸟巢蕨奄奄一息,薄荷彻底死了两盆,薰衣草半枯半荣,其他比如吊竹梅看上去仍一派欣欣向荣。迷迭香绿得发灰发蓝,紫罗兰长势汹汹。瑞典常春藤在充足良好的日晒下每一片叶子都大得不可收拾,且边缘呈现一种发亮的金绿色,看上去营养充沛、光可鉴人。春羽略有一点垂头耷脑,桂花土壤呈初步龟裂状态。但是他用手使劲一摸,发觉底下仍有一点湿意。这一点提醒了他,他挨个把所有植物的土都摸了一遍,发觉大多数的土壤都没有干透。

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如果一早离开,那么她一定在几日前回来过。然而她回来所为何事,特为浇花还是想看他到底回来了没有?

他告诫自己万不可自作多情。也许这几天北京并没有太阳,因此土壤水分尚未蒸发完全。而她现在也许在新租的房子里,也许在朋友家,更可能在任何一个交通工具可抵达的城市或者乡村里— 近在咫尺抑或遥不可及的。她此次去意已决,否则不会将这么多植物置之不理。但是猜想她曾回来浇水的念头仍然让他心中一动:无论如何她还是有一点不舍的罢,连同和她一起买下这些花花草草 的他。

他已多年不吸烟,但发现茶几下面的半包烟后顺手点燃了一根,夹在两根手指之间,让它自燃成烬。香烟的气味,他戒烟后便开始觉得呛鼻,正如她的生活态度他从来不可解。说不得,一说便是错。其实说到底他只不过渴望一种和其他夫妇一样,简单安定有序的生活。

但她要“真正的爱和真正的生活”。

如果这都不算爱。如果每个星期都朝暮相见,一到周末便一起坐车出去寻觅美食,去花鸟市场买花看鱼;如果他下班一回来,便可闻得满室饭香,饭后并排坐着看《喜羊羊与灰太狼》,或他看电视,她自顾自收拾碗筷去洗碗,厨房传来发出教人安心的碗碟碰撞声;如果绝大多数夜晚相拥而眠,她不断为他盖上滑落的被子,只有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夜晚因为太热或赌气偶尔相背;如果早上一醒来没有刷牙便亲吻。如果这一切都不算爱,那么他不能明白。

选自文珍《气味之城》出版社: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来源:世纪文景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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