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阮纯诗：47天（无声）

展期：2025.5.24-7.6

地点：马刺画廊

阮纯诗的综合媒介影像装置作品《47天（无声）》设在一间暗室里。两块屏幕相对摆放，镜面装置吊在天花板上，把投影的光线打散成墙上游移的光影。观众夹在图像和声音之间，被动地听、上下左右地看，试图从这一连串不对位的片段中拼出意义。

“阮纯诗：47天（无声）”展览现场 马刺画廊 北京 2025 摄影/赵轶晗

影像素材混杂，听的和看的不一定一致，有时候你听到一个原住民在絮语，字幕却是与之无关的句子。当你试图解读这些不连贯的内容时，一首模仿自然声音的小曲开始渗透进展厅的空气之中。错乱感是令人恼怒的，但慢慢你会意识到，这错乱即是作品的一部分。

展览名字的来源像个伏笔：《现代启示录》改编自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黑暗之心》，片中有一场著名的场景——原住民的宰牛仪式，这一场景也被用来表现部落生活。艺术家发现影片中菲律宾北部的伊富高村民被当作越南原住民去拍摄；而巧合的是，越南中部高原的嘉莱族原住民也有类似的宰牛仪式。真实存在的民族，被当作某种视觉符号使用；而我们观看的方式，也不过是建立在这种错认与默认之上。从越南嘉莱族村落步行至菲律宾伊富高族的村落，需要47天——这是电子地图给出的距离，但它也确是一段跨越现实与误读的旅程。

整个展览最核心的体验并非观看，而是“聆听”。艺术家在有意打破我们对视觉主导的感知习惯，让听觉成为主要入口。这是一种形式上的重新排序，也是一种对人类中心主义观看方式的挑战。嘉莱族原住民的吟诵、丛林中的鸟鸣水响，再加上与现场音轨脱节的字幕——它们在空间中层层交错，构成一种近乎感知错位的“信息场” ，艺术家制造的这种“混乱”，并非无序，而是一种故意安排的矛盾：语言、影像、声音之间彼此错位，就像历史与记忆、现实与再现之间永远无法严丝合缝。而正是在这种错位中，她完成了一种更大的观看纠正——一个属于被误读者、被边缘者的反向凝视。

后期我也了解到她配给影像的字幕来自于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在《世界的词语是森林》中的思考。在阮纯诗的语境中，这段文字被安置在原住民的声音上，形成一种错位——语言来自西方，声音来自边缘。它看似不连贯，实则是一种有意的重构：她不是要把这两者对立起来，而是将它们并置，用错位制造张力，让我们意识到语言背后隐藏的权力结构。

这种安排，并非简单的文本拼贴，而是一种对西方叙事方式与权力语言系统的温柔反抗。她并没有用愤怒的方式对抗中心叙事，而是以“无声”的方式，在装置的形式中让这种反抗慢慢浮现出来。她拒绝线性讲述，也拒绝明确立场，而是通过结构、错乱与空白，把权力的轮廓暴露出来。

看似松散的声音与字幕，其实在悄悄颠覆我们熟悉的语言逻辑。正是这些看不清、听不懂、不对位的部分，构成了一种有力的表达，在无声中震耳欲聋。

阮纯诗所做的，并不仅仅是“呈现原住民经验”那么简单。她将个人对民族身份的复杂情感，熔铸进这种影像、声音、文本的多重叠加中，使得“民族”这个概念既具体又遥远，既日常又抽象。在西方语境下被边缘化的自然与族群，被重新置于作品中心，人类自身的存在反而退到边缘。树木、鸟群、雨声成了叙述的主角，而人，只是倾听者。

我们太习惯于“看懂”了，仿佛只有眼前所见，才是事实本身。在影像与语言主导一切的时代，我们默认视觉为真，忽视了其他感知的力量。但《47天（无声）》正是在对抗这种惯性。艺术家以装置的形式，故意制造一种视觉上的不稳定与感知上的迟疑，把观众从“看”中抽离出来，迫使我们进入“听”的状态。观众初进入展厅就被置于一个乍然不安的感官环境中——你无法确定看到的是否与听到的相关，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但也正是在这种不确定中，我们开始重新调动被荒废已久的感知能力，去倾听、去体会、去停留。这种被迫延迟的理解，不是障碍，而是阮纯诗作品中最有效的部分。

阮纯诗用一种极其克制的方式，把声音、影像与空间轻轻推向我们。这种克制不是冷漠，而是一种非常明确的姿态：她不抢夺注意力，只让你意识到自己正在看，正在听，正在试图理解。这个“试图”才是重点。

《47天（无声）》没有结论，它像一条始终不肯闭合的线，或者说，一场必须亲身进入的感知断裂。它不是要告诉你什么，而是要让你在“听不清”“看不全”“理解不了”的状态里，重新意识到自己习惯了什么，又忽略了什么。

结尾的那句字幕轻轻落下：“风止了，再无半点声响。他竖耳聆听。”

文/何乐为

图源/马刺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