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电影《柳堡的故事》，屡屡被副班长李进与二妹子的浪漫爱情故事所打动，而饰演李进和二妹子的廖有梁与陶玉玲，已不啻心中偶像了；至于其主题歌《九九艳阳天》，便是到现在也还往往不知所以地悄声哼唱。后来有机会读到石言的原著，却突然发现，李进与二妹子原来并不像电影里那么完美，而所谓的“爱情故事”云云，其实也并不怎么浪漫。

小说中的李进，是一个俊朗、阳刚的小伙子，但他却违犯部队纪律与房东姑娘“谈恋爱”，为抢救所谓的“对象”，竟擅自行动并开枪；而当部队将要南下执行重大任务时，他居然产生了“开小差”到后方去经营自己爱情的念头。至于二妹子，确实“相当漂亮”，即便指导员也禁不住“会注意一下”。然而，她却并非那样单纯，她的主动接近李进并与其“暗通款曲”，或许有外貌的缘故，但更有着明确的动机——希望李进或部队能将其带往别处去。 

这样的人物形象显然与我们的习惯想象已相差甚远。然而，倘若与彼时同类作品中的“典型形象”比较起来，平心而论，我倒觉得他们的形象反而更加真实、可信也更加丰满了。我甚至认为，如此这般暴露正面形象带有“原罪性”缺陷的写法，或者正是文学作品书写深刻人性的一个“诀窍”；这既是对成规的大胆突破，同时也需要勇气和高超的操作技巧。

说到技巧，石言堪称讲故事的高手。《柳堡的故事》虽然按照单线结构展开，但各个部分却被他组织得摇曳多姿，人物的形象和性格也因此在一波三折的情节中逐步得到确证。故事由班长向指导员“告密”班副李进与房东姑娘二妹子关系暧昧而设置悬疑，但随着情节的推进，读者会渐次明白，作者给我们讲述的，原来并非一个纯粹的“浪漫爱情故事”。二妹子主动为李进洗衣服、打水而“套近乎”，不过是希望李进能带她“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以逃脱恶霸的欺凌；而我们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哥哥儿”，却误将男女青年间的相互好感，用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新词”表述为“谈恋爱”。但此时他仍然是理智的。他虽然表示对二妹子有好感甚至制定了“结婚计划”，但也清楚这“计划”其实不能落实，因为“保不定哪一仗我吃颗花生米‘报销’了”（指中弹牺牲），如此岂不“害她”？他们的“爱情”也由此暂时搁浅。之后，李进又再次违反纪律，擅自行动从恶霸的掳掠中救出二妹子，二人的“爱情”之火再次点燃。高潮发生在部队打完蒋桥之敌奉命南下的时候，李进的情绪突然出现了强烈波动。在带走二妹子已无可能的情况下，他居然产生了“开小差”的想法。而“开小差”留在地方工作，或干脆脱掉军装经营自己的“一亩地两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儿”的爱情生活的先例，在彼时并非绝无仅有。“走”或“留”，成为检验战士的试金石。但李进是真的战士，他当然选择了“走”，因为他知道“全中国还有成千上万个人像她一样”需要解救，他要“为劳苦大众奋斗到底！”否则便是自私自利，便 “没有脸要她”，也“一生一世没脸见人了”。战士的自尊、自爱与男人的血性，使他选择了大爱和大义，而将自己真正的爱情寄托于别处。

就这样，几天后部队在深夜出发了，“寒风刺面，远处庄户人家，狗在惊慌地叫。我们悄悄地通过敌人的封锁线，下江南……”然则这一走，有情人何时回来，还能回来吗？他“走”得竟如此决绝而悲壮，居然与自己的心上人连个简单的告别都没有。遗憾的是，我在书中也未能读到二妹子躲在角落或树丛中默默目送亲人远征的一幕。

小说的尾声，安排了四年后二人重逢的情节。但我却觉得有蛇足之嫌，不若前述那般，让李进跟随部队默默离开更耐咀嚼。

我读的这个集子，收小说凡七篇，《柳堡的故事》是其中最长的一篇，也是我最可意的一篇，其他各篇，当然也自有其好处。徐怀中先生曾说：“石言很善于在尖锐复杂的金戈铁马格局当中，从容不迫地网织一个富于青春气息的恋情故事，呼唤着钢铁般的豪壮之气，又希望曲尽人间温情。”的确，重读此集，我似乎通过幽幽的时间隧道，听到了作家殷殷的隔空喊话，而他呼唤的不仅仅是“豪壮之情”，同时也更有大义和纯真存焉。

文/群山

编辑/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