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女儿”叶嘉莹先生如是说:“诗词,是支撑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很多人记得,在一次讲座后,有学生问叶嘉莹诗词有什么用,她如此回答:“让人心灵不死。”诗词,仿佛有种力量,吸引一代代中国人寻找诗意人生;诗词,也让叶嘉莹在浮世坎坷中获得强韧的生命活力,她的百岁人生更成为了中国古典诗词最好的注解。
20多年来,叶嘉莹先生嫡传弟子、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张静一直陪伴在叶先生身旁,从课题研究到图书出版,从活动组织到对外联络,特别是在叶先生晚年归国定居、在南开设立“迦陵基金”、筹建迦陵学舍,拍摄文学纪录电影《掬水月在手》等重大事件的决策、执行,都与她密不可分。
2024年11月24日叶先生在天津逝世,享年百岁。近日,张静携新著《诗词大先生:叶嘉莹的诗教人生》与广大读者见面。现场,她从弟子角度揭秘叶先生的为师之道、诗教之路,以及叶先生讲诗的成功经验和魅力所在。这令人不仅在古诗词中读懂叶嘉莹带来的生命的感动,更近距离地体会到叶先生“诗不远人、终身为教”的人生内涵。
同学们惊呼:诗词,可以这样讲!
北青报:在叶嘉莹先生百岁华诞之际,如何回望叶先生的百岁人生?
张静:2021年初,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授予叶嘉莹先生“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词这样写道:“桃李天下,传承一家。你发掘诗歌的秘密,人们感发于你的传奇。转蓬万里,情牵华夏,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
叶嘉莹先生确实经历过很多苦难:出生于军阀混战的年代;年少时赶上卢沟桥事变;刚考入大学,母亲就病逝了。结婚成家后,她随丈夫去了台湾。不久,丈夫被关进了监狱,叶嘉莹自己带着未满周岁的孩子也被关进了监狱。释放出来后,她无家无业,只能寄人篱下。但就是凭着对古典诗词的热爱,叶嘉莹不但在中国台湾、北美学界先后站稳了脚跟,晚年还选择回到祖国,用曾经支撑自己走过苦难的古典诗词来反哺国内学子。等到90岁的时候,她已经活成了我们整个华人世界的一道风景。
北青报:上世纪70年代,叶嘉莹先生为什么会选择回国教书呢?
张静:1976年,叶先生的长女和女婿出车祸都不在了,叶先生曾写下《哭女诗十首》。经过那次大的悲痛后,叶先生忽然间有了一种觉悟: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个终极的追求。一个人要有更广大的理想,只有把个人的精力、时间乃至生命投注到文化传承的长河中去,才能实现更高的人生意义。所以,叶先生决定回国教书,希望将古代诗人们的心魂、志意这些宝贵的东西传给下一代。1978年,叶先生向国家的教育部门提交了志愿自费回国教书的申请。
或许我们可以从叶先生在1978年创作的诗词中,更好地了解她当年选择回国教书的心路历程。有两首绝句,是叶先生写好了申请回国教书的信,去巷口邮局投递,穿过门前的树林时,即兴而作。它们最后都以问句作结:“谁与安排去住心?”“余生何地惜余阴?”那时叶先生已经54岁了。她望着枝头的夕阳、归巢的飞鸟,不禁对自己的后半生该何去何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申请信寄出后不久,叶先生从《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看到了一则消息:李霁野教授在南开大学任教了。李先生是叶先生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好友,也是鲁迅的弟子,曾经翻译了《简·爱》。叶先生看到消息立即给李先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已经提交了回国教书的申请。不久,叶先生接到了李先生的回信,说祖国形势大好。于是,叶先生就又写了两首诗,题目是《再吟二绝》。题下注云:“写成前二诗后不久,偶接国内友人来信,提及今日教育界之情势大好,读之极感振奋,因用前二诗韵吟此二绝。”叶先生是抱着“骥老犹存万里心”的报国宏愿归来的。
北青报:叶先生的诗词课,给很多人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
张静:1979年春,叶嘉莹先生首次回国执教。当时刚刚恢复高考,叶嘉莹先生的古典诗词课,给逐渐恢复生机的高等学府带来一股清新之风。同学们惊呼:“诗词,可以这样讲!”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学研究所前所长刘跃进先生回忆,1979年4月24日,叶先生在南开大学的第一讲,是在第一阶梯教室。叶先生用自己的诗句“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作为开场白,一下子就把同学们全都吸引住了。此后,叶先生白天讲诗,晚上讲词,讲《古诗十九首》,讲曹操的诗,讲陶渊明的诗,讲晚唐五代的词。讲座一直安排到当年的6月14日。
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堂课,学生们都听得如痴如醉,不肯下课,直到熄灯号响起。叶先生还作诗形象地记录了当时上课的场景:“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歧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叶先生为什么删去了李商隐的《天涯》
北青报:您在与叶先生的接触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
张静:10多年前,我曾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有幸陪同叶先生一起工作、生活和学习,那的确是一段珍存的记忆。陪侍叶先生左右,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叶先生是沉浸在诗词中的。周围的景物往往会令她将烂熟于心的佳句名篇脱口而出。比如,春、夏两季是温哥华最美的季节,群芳依次盛开。每到四月,大学里有一条路的两侧花树怒放,花伞如盖,叶先生经过此地常常会吟诵吴文英的词句“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
叶先生很喜欢海棠。2015年迦陵学舍落成时,北京恭王府博物馆还特意从叶先生当年就读辅仁大学时的女生宿舍瞻霁楼前选了两株海棠,移植到迦陵学舍。叶先生还为此填写了一首《水龙吟》,即使赏花,叶先生也会想到“乡根散木,只今仍是,当年心志。师弟承传,诗书相伴,归来活计”。对诗教传承的那份执着与投入,始终未曾改变。
北青报:叶先生在对花木的喜爱中,也融入了对弟子、对诗教传承的一份期待,对此,您是否也有特别的体会?
张静:是的。我记得《中国社会科学报》上曾刊登过一篇文章,就余光中先生的《乡愁》中一个量词与余先生商榷。作者认为“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句中,“方”宜改为“座”。我就此向叶先生请教:此诗其他小节里几个量词都具有小而轻的特点,而且均为平声字,这里还是一“方”比一“座”更合适吧?叶先生回答:不仅如此,还应当注意量词之后字的读音,小小、窄窄、矮矮、浅浅均为仄声,一定是前面跟一个平声字读来更上口。2016年在北大遇到余光中和他的夫人,我跟余先生聊起这段故事。余先生很谦虚,他说:叶先生不愧是大师,比我自己想得还全面。
可见,文明新旧能相益,古典诗词可以不断引发后世读者的思考,在与新时代、新文明的交会中彼此增益。并且,叶先生针对词体的美感,提出弱德之美。弱德,就是承受、坚持,还要有自己的一种操守,要完成自己。
这里不妨再跟大家分享一段我的亲身经历。2015年,我协助年逾九旬的叶先生编选《给孩子的古诗词》。当时,我初选了近300首古典诗词,供叶先生拣选。没想到第一轮讨论时,叶先生就把李商隐的《天涯》给删掉了。叶先生说:“张静,李义山的《天涯》是首好诗。我可以跟你讲它是好诗,你也可以跟学生讲它是好诗,但是我们不能给孩子们讲这首诗,不能让孩子们刚开始读诗就读这么悲哀、伤感的作品。”于是,我删掉了李商隐的《天涯》,换上了王安石的《题何氏宅园亭》:荷叶参差卷,榴花次第开。但令心有赏,岁月任渠催。
从人性中的共通之处解读中国诗词,应该是叶先生讲诗的一个重要特征,而且叶先生特别注重启蒙、因材施教。这首小诗正体现了王安石作为思想家、大诗人的慧眼独具。其实每一个人,就如同花木一样,都有自己的花期,有自己绽放的时间、成长的节奏。只要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目标和方向,就不会慨叹年华易逝了。
北青报:在您看来,怎样才能把诗词讲好呢?
张静:叶嘉莹先生常常说,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诗篇,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诗篇的。这些优秀的诗篇,融入了古代伟大诗人的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而我们讲诗的人所要做的,就是要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诗人的生命心魂,得到一次再生的机会。而且,在这个再生的活动中,将会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作用,使讲者与听者,或者作者与读者,都得到一种生生不已的力量。在这种与生命相融汇、相感发的活动中,自有一种极大的乐趣。叶嘉莹先生的诗词讲解深入人心,与她本人的性情、品格、修养、气节有着密切联系。大家仰慕叶先生身上的忘我、执着、坚强、宽仁等品德,听其讲解时,自然就更容易被吸引和感染,“高节人相重”嘛!
毫无疑问,叶嘉莹先生对诗词,那是真爱。她曾经说:“我亲自体会到了古典诗歌里边的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我希望能把这一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这就是我一辈子不辞劳苦所要做的事情。”
好诗是富有弹性的,有诗相伴会多一些支撑
北青报:叶先生说,“诗词是支撑我走过苦难的力量”。怎样才能获得这种力量的加持呢?
张静:叶先生早年在台湾曾经撰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从李义山〈嫦娥〉诗谈起》。里面提到自己初读这首诗时只有七八岁,常常在家翻看《唐诗三百首》。不是按照原书的编排次序读,而是对那些没有生字难词、读起来颇为顺口的、自己喜爱的作品自选自读。李商隐的这首《嫦娥》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便是这样被叶先生选读而背下来的。叶先生说自己当时背过之后并未深想,可是数十年以后,当经历了战乱忧患,离开了故乡,而且从台南辗转到台北教书的时候,上课时偶然因“云母”二字的触发,就在从学校走到车站的路上,心里默诵着这首诗,她蓦然间被诗中那种碧海无涯、青天罔极的高举远慕,以及诗人悲哀、寂寞的心情所感动。这是她在20多年后,饱经乱离、举目无亲的境遇下,与这首诗的第二次相遇。
真正的好诗,是富有弹性的,带给后世读者的感受也是丰富的。其实,学诗与做人的经历正是如此。“只是征行自有诗”,当我们一次次在生活的实践中与曾经熟诵过的诗词相遇,诗词中的修养与品格逐渐内化于心,一旦诗中的人生境遇在某些时刻与自己的处境心境契合,有诗相伴的征行之路,必然会多一些支撑与加持。
北青报:叶嘉莹先生说:“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教书。如果有来生,我还教古典诗词。”或许这也是叶先生讲诗词的初心所在吧。
张静:中国古人作诗,是带着身世经历、生活体验,融入自己的理想和志意而写的。千百年后我们再诵读这些作品,依然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力。叶先生讲诗,就是重在发掘、传讲古典诗词中蕴含的精神标识和思想精髓。叶先生曾经慨叹:“如果说我传的是诗教,而且是广义的诗教,要把中国诗歌里边这一份崇高、美好的思想、感情、品格、修养传下来,那我真的是有这样的理想,我也真的是有这样的意愿和感情的。”
北青报:一位乐观、坚韧的老人呼之欲出。
张静:是的。大约十多年前,叶先生曾经因为肺炎住院,痊愈后写过一首绝句:雪冷不妨春意到,病痊欣见好诗来。但使生机斫未尽,红蕖还向月中开。叶先生认为,无论是严寒的环境,还是个人的病痛,只要战胜它,就能迎来盎然的生机。
张伯礼院士多年来一直为叶嘉莹先生做健康保健,叶先生对张院士极为信任。而张院士也喜欢古典诗词,所以跟叶先生成为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叶先生肋骨间罹患带状疱疹,是一种十分疼痛难忍的病症,本来医嘱是要卧床休息,但叶先生坚持每天都下床洗漱。有一次,张院士到叶先生家,正赶上叶先生想方设法地要从床上起来。张院士不让我们惊动叶先生,自己在一旁静静地守了20多分钟。当已经95岁高龄的叶先生终于找到一个稍微不那么疼痛的位置,顽强地站起来时,张院士动情地说,叶嘉莹先生是我从医几十年来,见到的唯一一位靠着理想和信念的支撑,战胜常人无法承受的病痛的人,她意志与内心的强大,令我钦佩。叶先生还曾以“红蕖还向月中开”为题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用此诗句,表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学人文科学的人更应该担当起传承民族精神命脉的责任。
把自己对于“诗歌生命”的体会告诉年轻人
北青报:能谈谈叶先生近些年对中华诗教具体做了哪些工作吗?
张静:2017年,叶先生在南开大学捐设“迦陵基金”志在全球弘扬中华诗教,并于2019年捐款3568万元。当时叶先生对我说,“如果跟1979年我志愿自费回国教书比较起来,现在我把自己身后用不到的钱捐出来,又算得了什么呢?”2019年,首届“中华经典诵写讲大赛”之“迦陵杯·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总决赛在南开大学举行,95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在1979年首次回国教书的教室——南开大学主楼111教室,与来自全国各地的数百名决赛选手亲切见面,带领大家齐声高诵:“中华诗教播瀛寰,李杜高峰许再攀。喜见旧邦新气象,要挥彩笔写江山。”
2023年秋在南开大学举办的“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百岁的叶嘉莹先生专门向医院提出申请,来到大会现场,并向与会学者深情地表达:“我是一生一世都以教书为工作、为事业的人,所以我的心目之中,只是要把古人的诗词里面他们那些美好的理想、感情传给下面的年轻人……相信将来我们中国的诗歌对人的感动和教化的传统一定会传承下去的!”叶嘉莹先生身上这份“只因不尽婆娑意,更向街心弄影看”的“乐之者”忘我投入的情怀,是其诗词讲授能够打动人的重要原因。
北青报:您了解的古典诗词在当下年轻人中传承的情况如何?
张静:不妨跟大家举一个张元昕,小名叫牛牛的人的例子。20世纪末,牛牛出生在美国纽约的华人家庭,在张元昕4岁的时候,家里开始系统性地教她和2岁的妹妹张元明一起学诗。牛牛10岁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叶嘉莹先生,节目里,叶先生说了一句话:“如果我要倒下去,我也要倒在讲台上。”这令牛牛十分好奇:为什么叶先生愿意倒在讲台上,愿意为诗词贡献她的一生呢?她很郑重地跟家人说,自己想拜叶先生为师。
当时,叶先生在给牛牛的回信中说:牛牛如此爱诗,甚为难得,其所作亦有可观。只可惜未习音律,如有机会见面,我可当面为她讲一讲。后来,她们母女三人坚持在温哥华听了叶先生两年的暑期课程。叶先生用自己的心灵去体悟古人的作品,与古人产生共鸣,又把这种共鸣用精致、细微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种特殊的感发之力,深深地吸引着牛牛。2011年,牛牛在纽约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完成了初中学业,成功地跳级考入了南开大学。
来到南开,牛牛十分勤奋,在3年的时间里修完了4年的本科课程,成为叶嘉莹先生亲自指导的最小硕士研究生。硕士学业完成后,2017年,牛牛成功地申请到哈佛大学东亚系研究生,并获得哈佛全额奖学金和费正清研究中心奖学金。2018年,牛牛回到母校南开大学为学弟学妹们举办了一场讲座。有学生问牛牛:在哈佛读书一年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牛牛回答:这一年最大的收获是成功地竞聘到一个义工组织的岗位,因为自己来到南开大学的第一年,就参加了叶嘉莹先生为纪念自己的老师顾随先生捐设的“叶氏驼庵奖学金”的考试,获得了一等奖及一万元的奖金,并把这笔奖学金捐给了西部贫困地区的学生。现在自己可以为他人奉献劳动、奉献时间,所以有了新的成长、新的收获。
目前,牛牛在哈佛大学东亚系攻读博士学位的同时,还和自己的母亲、妹妹一起面向纽约的华人家庭开设了中华诗教班。这个诗教班要求家长和孩子一起来上课。牛牛希望也尽量像叶先生那样,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实践、传承所教的诗词,用真诚心教每一个学生,让孩子们感受到诗人的品格和修养,让他们体会到诗人的内心世界。
牛牛的事例,也让我们重新审视中华诗教的育人目标:它不仅仅是名校的录取通知书,不仅仅是诗词竞赛的总冠军,还是对生存观、价值观的构建与塑造,是从利己到利他,以期让更多青少年获得在天地间安身立命的根本。
供图/张静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