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利亚特》（Iliad）开篇，荷马向文艺女神缪斯发令道：“愤怒，女神啊，请歌唱阿喀琉斯致命的愤怒！”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愤怒是西方书面文学中的第一个词语。《伊利亚特》是否在此开了先河，即首次书写愤怒这一主题？许多现代的文学评论家认为确实如此。实际上，艾米莉·卡茨·安哈尔特（Emily Katz Anhalt）断言，我们需要阅读像《伊利亚特》这样的希腊神话，这正是为了克服我们自己对愤怒的偏好—荷马描述了由阿喀琉斯的愤怒所引发的可怕事件，而这种描述将教会我们抵御自己所身处的暴力时代。
然而无论对学术研究有多大帮助，阿喀琉斯的愤怒都与我们自己的愤怒不同，甚至也不同于所有古希腊人的愤怒。古希腊语中的愤怒至少对应两个词语，有两个含义，所以想必描述了两种感觉。而我们的愤怒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确实潜在地包含了荷马所歌唱的那种愤怒，但它也包含许多其他感觉的传统。本书叙述的内容包含其中一些重要的传统。
这就是为什么相较于以《伊利亚特》为起点来讨论愤怒，我更想从我自己的故事讲起，并追溯历史。
我在3岁左右的时候，拥有一个心爱的橡胶娃娃。它可以通过嘴巴吸水，然后流口水和撒尿，这太迷人了。我非常喜欢这个娃娃，但我也经常躲在客厅沙发的后面，狠狠地打它，用拳头捶它。我清楚地记得后来故事发生了转折，我听到我的母亲对一位客人说：“这个女孩内心充满愤怒。”我知道她在说我，所以我停了下来，而且觉得很羞愧。我内心充满的这种愤怒究竟是什么？
在童年，我经历过多种模式的愤怒，而且这并不是因为我曾打过洋娃娃。除了这个洋娃娃之外，我在家里没有打过任何人。但是我的父母时常吵架，因而我和我的姐姐时常躲到沙发后面。除此之外，我的父亲还因工作和老板大发雷霆。与此同时，我的母亲开始在艺术领域崭露头角，但我的外婆和父亲却认为她不应该工作，而应该在家照顾孩子。母亲妥协了，但她每天都打电话跟外婆吵架（不仅因为做全职主妇这件事）。我的母亲厌恶家务劳动，所以每次做家务的时候，她就会生气。即便如此，她每天还是要给家具除尘，所以她几乎每天都在生气。
所以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的“内心充满愤怒”，因为我在周遭的各种环境中很容易目睹或遭受愤怒。我甚至可以将自己的愤怒归咎于童年的经历，以此来为它辩解。很多人都这么做，或者至少偶尔这么做过，他们认为父母应该对他们长成什么样的人负主要责任。但是我可能不会责备我的父母，而是会主张这样一种观点，即我的“内心充满愤怒”是因为人的内心生而充满愤怒，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普遍情感。它存在于灵长类动物中，对生存很有益，无关理性，并通过DNA传递给人类。
这些是关于我的（可能也是你的）愤怒的观点。但这些观点是不充分的。让我们首先处理基于DNA的论证，如果这个论证是正确的，即如果我们被“设定”会感受到愤怒，那么我们无须再接着了解这个主题了，更无须了解本书讨论的任何主题了。但愤怒并不是被“预先装载”到人类心灵中的。当我们一开始获得生命时，我们没有愤怒这样的词语，也没有这样经过明确定义的感觉。在一些文化中，并没有与愤怒完全相同的概念，这样的事实应该可以提醒我们注意到这种“伪进化论解释”固有的问题，之所以说它是“伪进化论解释”，是因为现在的科学家已经发现DNA易于改变，甚至在同一代中，进化都可能迅速发生。没有什么是根深蒂固，不受这种改变影响的。
神经心理学家莉莎·费德曼·巴瑞特（Lisa Feldman Barrett）指出，就“人类是被设定的”这样的说法而言，正确的理解是，人类只是被设定具有学习能力。我们的大脑是调停者和调节器，它不间断地监控着我们身体内外的感觉，尝试理解这些感觉，并且努力创造有利于我们生存的身体状态。当我们是婴儿时，我们不知道如何理解各种感觉。但是当我们周围的人以某些他们所说的“愤怒”的方式讲话和行事时，我们开始把各种感觉和做法不加区分地归入“愤怒”这一类别。我们真正的“设定”来自这类知识—我们都生活在特定的家庭、学校和街区，在生活中，我们一直在收集来自环境的线索，在此过程中我们“设定”了自己。当我们周遭的人将某些感觉称为“愤怒”，并且给打橡胶娃娃和对老板发脾气的行为贴上“愤怒”的标签时，我们就开始给我们和他人的感受命名了。但在拥有不同语言的社会中，人们会以不同的方式来评估这些感受和行为，并且以不同的方式划分感受和行为。他们那作为监视器的大脑所获得的观察集合与我们的观察集合截然不同，因而他们可能会用不同的名称来称呼自己的观察集合。在这个社会中，他们可能会把我们称为愤怒的感觉与我们称为羞耻、悲伤或既羞耻又悲伤的感觉混合在一起，这样的感觉可能会被赋予一个新名称，这个名称在英语的情感词汇中没有对应的词。愤怒是英美语言中的名词，但它并不是在所有语言中都是通用的。
这样就暂时解决了基于DNA的论证，但有关我们成长环境的论证却更为复杂。当然，我们的童年环境有助于解释我们后来的情感生活，而且我们父母自身也是由他们的父母、他们的成长环境塑造出来的。我们和我们的父母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大家都生活在我所说的情感共同体中。请允许我在此简述一下这个术语的含义，在本书深入论述的过程中，这个术语的含义应该会逐渐变得清晰。
情感共同体是指那些对情绪性行为，甚至情感本身秉持相同或相似规范和价值的群体。设想一个维恩图，图中的圆圈代表同时存在的不同情感共同体，其中每个共同体都偏爱某些情感，并且回避其他情感；每个共同体都以某些特有的方式表达情感。然而它们可能会在某些地方重合。
编辑/韩世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