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坐火车一样轰隆轰隆往前去了,一切都是苍促的,不容商量的,开花的开花,落叶的落叶,结果子的结果子,枯萎的枯萎……
人生几度秋凉
文/钱红莉
刊于2024年9月5日《文学报》
下了一场透雨,草丛中油蛉的琴音被洗得清澈。
虫鸣醒耳。夜深,小精灵的鸣叫,一如繁星倾盖而下,又好比太平洋掀起海浪,一波涌过一波,浩浩汤汤,永无止息。真的是秋夜了,像有人在值守打更,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复唧唧……令熟睡的人在梦里有所依傍,世间忽然有了安稳。
虫吟,也算万籁之一了吧,这一声声,绵延着一声声,将秋夜拉得漫长。
邻居后院,遍植藤本月季,还有两棵树,一株山楂,一株枣,挂果密集,郁郁累累。山楂渐红,枣犹绿。
一场秋雨一场凉,秋叶遍地了。
樟树落叶最凶。风来,叶如急雨簌簌,枯黄,深黄,铭黄,浅黄,焦绿,杂糅一地,是小提琴拉出五彩斑斓的音符,踩上去,酥脆的微响,被梦托住了双脚那么柔软轻盈。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天上的云变得疏淡,离人间远了。
立秋这节气,直如一声惊堂木,啪一声,令地球一激灵,自仰角腾挪至平角,躲过了烈日暄暄,到底让人舒出一囗气。这一口气里,也是一夏的苦轭负累,仿佛苍老了十岁。
喜欢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沟渠间漫步。
几日不见,香蒲抽出锈褐色蒲棒,隐在幽绿叶丛中犹如一支支魔法棒。当芦苇吐出花絮,白露为霜的日子不远了。你看,被《诗经》所侵染的一代一代人,到底活出了诗性——纵然身居都市,少见霜露,但我们也一样拥有着自然的记忆。
水杉、垂柳渐瘦,木芙蓉开了三两朵……忽地“唧”一声,一只乌鸟利剑一样蹿出老高,隐于青天再也不见。
世间万物坐火车一样轰隆轰隆往前去了,也像众人急迫赶路一如大军压境。一切都是苍促的,不容商量的,开花的开花,落叶的落叶,结果子的结果子,枯萎的枯萎……反衬于人心,不免有悲意。下意识里,渴望登高望远。
置身一马平川的江淮平原,委实无高可登。
去家一公里处,有一山坡,好比李商隐笔下的“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向古原。自搬来西南郊,这一爿山坡渐已成为我精神层面的长安,也是我的乐游原。
坐在高高坡地上,吹着凉风,如晤如对的,除了哗哗啦啦的白杨,便是沉默着的一年蓬、野牵牛、马鞭草……被甘甜气息氤氲着,肺腑肝肠里遍布旷野的醇香。
三四百米处,有如喧嚣市集,小贩们各自挂一只小喇叭,兜售各样秋果,葡萄、青提、秋梨、黄桃……抓一把空气,也是甜的,有着沉甸甸的质感。
昨日大雨中,一名男子独自在雨幕中守着一车火龙果。一把伞面积有限,顾着了水果,却遮不住自己,他的后背尽湿。小喇叭不知疲倦循环往复:火龙果便宜咯便宜咯,十块钱七个,十块钱七个……众人急雨中赶路,男子分外孤单。
一夜秋风起。菜市也有了不同。
莲蓬渐枯,起了秋意,莲子粒粒可现,苍老的古铜色系,适宜买回几枝插瓶。枯有枯的美学,老有老的意蕴。
菱角由乌紫转为黑褐,是脆甜过渡至粉糯了。芝麻苋结了籽实,口感大不如前了。最遗憾,要数丝瓜,渐有苦意,炒熟盛碟,一忽儿由青绿转为黑褐。
真正的秋天,是从丝瓜的苦味里开始的吧。南瓜,则愈老,愈甘甜。
吃过了曹丕笔下的浮瓜沉李,又迎来新一季栗子登场。秋风徐徐,这日子真是不经过。
挑一斤栗子的当口,不禁有些感伤,转眼中秋迫在目前。岁月荏苒,时如白驹过隙。无非感念,光阴虚度,一事无成。
盛夏时节,人被烈日追赶着无暇他顾,连走路也是低头急迫的。
现在不必了,周身凉润润,骑行于湖畔,放缓车速,眼前一湖碧水,玉一样透明纯粹,倒映天空之蓝,涟漪如绸缎,不要摸,也是滑凉滑凉的。
转眼黄昏,夕阳西下,众鸟归林,行走于一条人工河边,目送晩霞归山,直至夜色将至。当秋月盈窗,秋虫醒耳,一如众神驾临,人世又稳了一层。
古谚云:立秋分早晚。
秋风顿凉。人在秋风中走着走着,渐渐地,心有远意……想给故人写封信。
秋凉堪思君。
辗转再三,惆怅复惆怅,无以落笔。
一位未曾谋面的作家朋友旅行途中,乘车路过我的城市,她拍一张站台相片告知与我……一座城,链接起两个人,也算际遇一场。
这绸缎般的秋天,远方的人,去了远方……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