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是个快的时代,文学得保持“慢”的状态,慢下来,才能发现那易逝的露珠。在“小微妙”专栏中解读作品时,作家谢志强说,那闪电照亮的露珠是文学应当发现的珍贵的细节。
慢人的形象:到底慢到何种程度
文|谢志强
刊于2024年8月9日文学报
就好像童年时代,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钻进密匝匝的沙枣树组成的围墙,看见一树一树的秋天的红苹果(现今已改良品种,称为“冰糖心”),硕果累累,眼花缭乱,不知摘哪个好。我在德国作家于尔克·苏比格的故事集《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中,选了一篇《慢慢》。
选择的理由是:我这大半辈子,外力总是推动着我快快,而我的内心总是倾向慢慢。很多快的事儿,我发现,到了我这里转得缓慢了,甚至,不了了之,不做也罢。我是个慢人,越发喜欢慢生活了。
所以我看了《慢慢》,发现世上还有同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像蜗牛,慢慢。到底慢到何种程度?
给此书作序的是文学评论家刘绪源,题目也表达了他阅读的感受:喜欢得没法说。刘绪源“打心底里喜欢此书”,他表明“想要分析一番却无从下手”,但又能“真切地感受得到人生体验”,他界定这是“稚拙的叙述”。我阅读的感受是,像垂钓一样,勾起了潜藏在心底的童年,那时,本能地持有万物有灵的思维和想象。那是我文学的源头。刘绪源说这部故事集“可以说是儿童文学,但也可以说不是,可以读给两三岁的小孩听,但大人也会为它着迷,其实真正能体验其中妙处,还是有一定人生阅历的大人”,我有同感,这就是理想的儿童文学:老少皆宜。
凑巧,我读到当代俄罗斯作家兼学者叶甫盖尼·沃多拉兹金的访谈录《伟大的文学不是凭空产生的》(《世界文学》2024年第2期),他回忆起童年的反复阅读,现在,他还反复阅读儿时最喜欢的文学书。他指出:它们不是儿童读物,因为当时也是写给大人看的。他得出了一个“奇怪的规律”:好的成人书籍,最终都会变成优秀的儿童书。
我的童年,读了很多大人的书,那便是我的“童书”,现在,那些童书照亮了我的来路。
看了《慢慢》里的慢吞吞的主人公,仿佛小巫见大巫,遇见了比我还能慢的一个慢人。其实,它写了这个主人公几乎一生的慢生活,而且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里打开了他从小到老的慢生活。
所谓的日常生活,相当琐碎,无非是阅报、走路、看表、问候、恋爱。比如,阅报,让他去书报摊取一份报纸,他像蹒跚学步的第一步一样朝书报摊方向走,取回报纸,赶回来,75岁死在家里。作家苏比格采取极度夸张的文学方式写慢吞吞的主人公一生荒诞的错位——他与世界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仅维系在琐碎的细节上。进而把阅报推向极端:他不识字,因为要学认字,他得活1000岁才行。因为他是个慢人,妹妹长得比他快,他吃奶也慢,直到8岁才第一次吃饱。他的听觉反应也慢,妈妈问他早安,得在前一天晚上问候,那么,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才听到。
去与回,说与听,快与慢,言与行,在这个慢人身上统统错位。时间仿佛变形、伸长,他就这样“成长”。
《慢慢》是一篇小小说,其叙述的腔调是疑惑但又好奇,基调是吃不准,不断提问,又不断否定,像来回拉锯,还时不时地假设:“如果”“或者”“可能”。临近结尾,可以发现这一切都在“我”有限的视角范围里,却也是雾里看花。
从开头“有一个人,他无论做什么总是慢吞吞的”,到临近结尾“谁想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呢?”,而声明“我绝不,我和他一定不能同时做一件事情”。
“我”纠结,理性上否定这个慢吞吞的人,可感性上还是接纳,前边所有的叙述尽在“我”的关注之中,只不过,恋爱时,“我”走上了前台。
关注慢人的“我”,启动了恋情。开始即结束——也是故事的结尾。告别采取亲吻的方式,套用了此前“我”所见所猜的方法,像他的母亲问候早安,他想在“我”旅行起程时来个告别吻,“不管怎么样,我都得给他准备一个见面吻,这样,他的告别吻和我的见面吻才刚好接上。”吻的时差彻底错位,因为慢的滞后。“接下来,等他感受到我的吻的时候,我可能又要离开了。”
“可能”,这种不确定、不可料贯穿了整篇小小说,也贯穿了慢人的一生,同时,也尽在“我”的视角范围内,有爱才关注。而慢造成了亲近与疏远、距离与时间的错位。夸张就像哈哈镜,映照出了有荒诞意味的人生。
在《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这本集子里,我仿佛看到了“创世”神话,还“小”的世界,那个“小”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其中有规则、有秩序、有逻辑、有方法,均为文学的假定。比如《狮子的吼叫》,不是醒狮,而是濒死的雄狮,一声吼叫飞出,挂在了树上,终于挣脱返回,狮子已死,狮吼开始了寻找,而小老鼠放弃了自己的叫声,接纳了狮吼,小老鼠与外界的关系由此发生了变化。比如《柜子上的小孩》,使我想起了卡尔维诺的小说《树上的男爵》,都在一个物体上不愿下来,不过,一个钢琴师来调音,小女孩就从柜子上下来了,仿佛是一种人生的“调音”——改变了她的生活状态,同时,也改变了钢琴师的生活,他与小女孩的保姆相爱了。还有《听草长》,使我联想到刘亮程像呈现梦一样的作品。我把他的散文当小小说看,好作品就像创世纪,不必分类,看了像啥就是啥。现在,世界“大”了,可我时常感觉出世界的“小”。就如同日本的古典名著《伊势物语》中数百字的《露珠》,写了一对恋人的逃离,闪电中,女人看见了草叶上的露珠,而男人疾奔。当下是个快的时代,文学得保持“慢”的状态,慢下来,才能发现那易逝的露珠。那闪电照亮的露珠是文学应当发现的珍贵的细节。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