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90后农民工翻译了海德格尔”,陈直的故事引发关注,他所译的理查德·波尔特 (Richard Polt)《海德格尔导论》今年5月正式出版。近日举行的新书分享会上,对海德格尔哲学深有研究的陈嘉映教授、孙周兴教授、王俊教授共同出席,大家围绕陈直新书的质量、民间哲学与专业哲学的争议等话题展开讨论。
陈直的书翻译得怎么样?
王俊介绍,理查德·波尔特是现在英语世界中比较重要的海德格尔的研究者,“这本《海德格尔导论》在研究界来看还是一个非常有水准的,照顾得比较全面的导论性著作,他这本导论的重点仍然是《存在与时间》,最后一章写到了晚期的海德格尔。”
王俊认为,“陈直在翻译的时候,实际上波尔特还为中译本做了一点扩充,增加了一些关于海德格尔和纳粹关系的新的评论,还专门为中译本写了一个前言。所以我想这本书还是比较有分量的,不管是对研究也好,还是作为一般的阅读、入门的阅读也好,我想都是居家旅行必备的一个产品。”
陈嘉映也看了陈直的书,他说:“我没有一一对照原文读,对照了几段,我觉得还是相当的好,能看得出来陈直是下了很多工夫,他对海德格的哲学很有体会。”
哲学家必须是专业出身吗?
陈直的身份成了分享会上绕不开的话题,孙周兴直言,“大家对陈直的关注主要是源于一个农民工搞哲学,而且搞海德格尔,这事情本身就太有故事性了。因为海德格尔哲学很晦涩,而大家印象中农民工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其实陈直曾经是大学生,他这个农民工是假的——他在大学里读过两年书。”
实际上,陈直的经历和陈嘉映、孙周兴有很多相似之处。分享会上,陈嘉映对陈直说,“你是农⺠工,我是农⺠。我1978年考到北大外哲所,在那之前我差不多也读了10年哲学了,也是在体力劳动的环境中,一边种地一边读。读书,读哲学,也做翻译,翻译的是黑格尔的《美学》第二卷之类的,后来都没出版,没有你幸运。我怎么就会对哲学感兴趣,从根本上说跟你那个情况也差不多,也是关心那些问题,就去想这些事情,当时也不会想到什么跟专业的关系等等,没有。这个跟你不一样,因为你在做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专业哲学工作者,我那时候没有,大家都是⺠哲,农⺠哲学家。”
孙周兴也不是哲学专业出身,他介绍自己,“嘉映说他是农民哲学家,我是差一点点成为农民工,因为第一年高考没考上,我就去拜师学泥水工,拜完师以后我突发奇想,我说能不能让我再复读一年,我妈犹豫了一阵,同意了,第二年我考上了浙大地质学系。”
孙周兴读海德格尔的时候,自己已经是老师了,当时教的课叫《大地构造》《普通地质学》等。“我教的几门课程,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当时就很痛苦。于是我在图书馆里乱翻,有一天看到了陈嘉映老师的老师熊伟先生翻译的海德格尔的文章,当时太兴奋了。我读了好几篇,不太懂,但感觉这种哲学可能是我的菜。读完以后马上给熊伟先生写信,熊先生很有意思,很快就给我回了信,我跟他通信有那么五六年,他一直把我当私塾弟子。就这样,我决定学德语。海德格尔是一个特别好玩的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书不好读的,但特别好玩,什么叫好玩?就是你读着读着,觉得蛮有意思的,但读到第二页的时候你睡着了。所以很多人来问我失眠睡不着怎么办?我说读海德格尔,比如说《林中路》,比如说《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你不要读让你兴奋的东西,读兴奋的东西你更加睡不着了。所以哲学有一个功能就是催眠,这个是特别好的,别的东西都做不到,哲学能做到这一点。”
孙周兴认为,陈直选择了海德格尔哲学,在性格上看是一个正常的选择。“之所以说这是一个正常的选择,是因为海德格尔哲学不怎么积极,总的来说偏于阴沉的。但我想跟陈直说,以你的偏于消极的性格,你需要更多地调动自己的情绪,不要太阴沉。总体来说大部分哲学学者是比较阴沉的,像我这样兴奋的少,阴沉对生活并不好。我学哲学,一开始把重点放在海德格尔哲学上,因为我身上的血液流动比较快,所以我需要这种比较阴沉的哲学。但许多人是要想一想的,像陈直,我建议应该多读读尼采这样有激情的哲学,需要让自己的血液流得快一点。”
“农民工搞哲学有问题吗?”
什么是⺠哲,什么事职业哲学家?陈嘉映介绍 ,“在德国人之前,就是说在康德、黑格尔他们之前,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哲学家是从哲学系毕业的,或者在哲学学院里工作。休谟倒是想谋一个哲学教授的职位,没谋上,好多年就是当不上。但最后,那个时代我们就只读休谟,那个时候别的哲学教授有什么书,我们也不知道。哲学做得好不好,跟一个人是否在大学里面教哲学,不完全是一回事。”
马克思以后,大部分大哲学家也都不是专业出身。孙周兴介绍,“马克思是学法律的,尼采是学语文学的,海德格尔起初是学神学的,后来才读了哲学博士,维特根斯坦是机械工程……国内的情况好像也差不多,哲学恐怕是最不需要专业的。我是学地质学的,嘉映是学德语的。我们哲学系的老师大概一半以上不是专业出身的,可以这么说,所有的专业里面大概哲学是最非专业的,哲学本身就是一个大众的事情。我坚决反对‘农民工没资格搞哲学’这样的说法,农民工搞哲学有问题吗?”
“我们哲学还能干嘛?”
孙周兴认为,“哲学应该是每个人的,因为每个人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以某种哲学的方式在思考,在论证自己的生活,哲学无非就是这样一种论证和辩护活动。当然有的人自觉,有的人不自觉,自觉地学习哲学,无非是想搞清楚你的论证和辩护方式对不对。当然对职业哲学家来说,现在面临更大的困难,为什么?这种普遍哲学的时代结束了,因为哲学已经通过知识、科学、教育、传媒扩大到全民的生活当中去了,这个时候哲学还能干嘛?实际上马克思以后,哲学就面临这个问题,当哲学普遍化以后,我们哲学还能干嘛?另一方面,特别在马克思之后产生了与以前不一样的哲学,新的哲学不断出来了,而这些哲学不再是普遍主义的或者本质主义的,哲学越来越多样化。于是我们的困惑会越来越多,人们不知道去读哪种哲学,这是20世纪的新情况。”
大众哲学与职业哲学的对立,也是20世纪的新问题。王俊介绍,“你翻开哲学史,你看20世纪之后,所有的都是大学教授,所以这个是哲学职业化的一个过程。作为这个过程的结果就会有反差,大家觉得搞哲学的人一定几乎一定是学院里面的人,非学院的人好像就搞不了哲学,所以才有⺠间哲学跟大众哲学的对立。以前是没有这种对立的,苏格拉底就是在市场里面跟人聊天,逮到什么人都可以聊哲学。现在我们怎么去面对哲学职业化的问题?这个是我们孙老师经常关心的问题,现在哲学事业越来越萎缩,我们将来应该怎么办?我们还在不断培养学哲学的学生,这些人以后要做什么?”
若没有生活,哪来的哲学?
一系列的追问也从侧面体现了陈直这部《海德格尔导论》的意义,分享会现场,孙周兴祝贺陈直《海德格尔导论》的出版,“要感谢陈直,为农民工争了光,也为哲学争了流量,哲学的流量从来都不大的。另外我想对陈直说,要活着,活好了,然后才是哲学,才有可能有哲学,不要把这个事情搞反了。活下来,活好了,这是第一位的,每个人都一样。为了所谓的哲学,为了某种理想活得死去活来的,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惨兮兮的,这是不对的。20世纪哲学的最根本的突破和最重要的进展之一,就是重新理解了‘知行合一’,颠倒了传统的‘先知后行’。现代哲学的整个趋向是‘先行后知’,若没有行动,哪来的知?若没有生活,哪来的哲学?这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根本点。行动优先,生活优先,然后才有理论,才有哲学。”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祖薇薇
编辑/崔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