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4-21 13:00

◎刘成瑞(当代艺术家)

此刻,我坐在一棵大树下,同在树下的还有两张白色小方桌和几把灰色的靠背椅,因为是早上,除了偶有服务员在忙碌,再没有别的客人。或许是我没有在南方生活过的缘故,周围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形成一种奇异的异乡感。它们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完整,有的零碎,有的植根于大地,有的在精致的花盘里。它们被栽种或修剪,呈现出一种让人惬意的秩序。这里是深圳,我这次来是为了即将开幕的个展“初来乍到”,展出我23至25岁的作品,那时刚到北京落脚,不论对于北京还是“艺术圈”,算是初来乍到。

对于艺术创作者来说,唯一的出路自然是年轻时离开故土,进入中心城市。毕加索和达利是这么做的,齐白石和谢德庆也未能免俗。这时,谈论地缘政治肯定是不合时宜的,只有价值多元的城市,创造性才会受到更准确的尊重。这也是我带着“十年约定”离开青海的缘故,尽管在北京我没有同学,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充满未知和挑战。

离开青海前阿妈对我说,你要离开就回不来了。当时不太理解,想着等父母老了得回来尽孝道的。到北京后看到吴文光导演的《流浪北京》中“死也要死在北京”时才感受到某种决绝,像是为我说出了这句话。是的,阿妈说的没错。故乡在离开后不再是一个可以回得去的地方,只是一个象征,而只有异乡感能不停地强调故乡的存在,流浪像是宿命。“流浪”这个词过于悲情了,我只是把故乡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当作自己的家和工作的地方,而我在这里找到的并不只是漂泊感,更多的是某种确定和宁静,有些时候甚至是亢奋的,比如刚到北京那两年。

为了这次展览我不得不追忆那段时光。翻出以前的相册,找出那时的作品,试图用“物证”和回忆进入当时做这批作品的时光中。因此,我不停地回到2006年初到北京的那个夏天,知了叫得昏天暗地,艺术展览热火朝天,每个周末都开幕很多展览,每个展览都聚集着一群又一群艺术家和跟艺术相关的人。我肯定是该出现时,出现在北京,被裹挟进普遍的对艺术的热情中的。

在青海我只看过两个严肃的展览,一个是大一那年参观的《六人画展》,另一个是毕业那年我参与策划的《青海观念艺术综合展》。我更没听到过知了的叫声,青海的树上最多传出来几声鸟叫或飘出一些风声,从来没见过一棵热浪中凝滞的树能如此聒噪,如此刺激。有那么一两夜,因为没有钥匙进不了寄宿的工作室,就睡在树下,铺天盖地的知了声和蚊子飞舞的声音简直是交响乐,非常令人亢奋,我就在这种在别人看来的窘境中步入这个有知了的一线城市的,感觉到处都是可能性,满目生机。

后来,我在798艺术区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个小房子,正式开始了我的北漂。我的生活也极其单一,平时上午十点骑单车去798看展览,每隔一天去罗伯特书店看书,在知道艺术展开幕可以蹭饭蹭酒后,几乎每个周六的深夜都是酒足饭饱醉醺醺地骑车回家。有次还在将府公园附近(那时是树林)被三个更年轻的人拦下来,本以为他们想打架,就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表明自己的硬汉态度,结果人家是抢劫,吓坏了,赶紧拿出因开啤酒有很多豁口的摩托罗拉让他们放了我,遇到一个目标明确的抢劫小团体挺可怕的,尤其是月黑风高时。

放弃教职孤身一人到北京并不是冒险,而是确定自己能承担的风险之后的理性选择,小部分冒险自然是被胁迫。也就是说,真正的冒险并不存在。极有可能是想象力、天赋和使命感让你成为他者眼光中的冒险家或者具备某种疯狂气质的人。当然,天赋是自带使命感的,而想象力是文艺工作者的翅膀,没有想象力,即使戴上镶钻的翅膀也飞不起来,想象力是与生俱来的羽翼。

在昆仑山东段半农半牧山区的童年生活给了我完整的时空感和想象空间,而真正滋养我的还是那些看起来艰难的岁月,正如此刻的艰难也会滋养明天或后天的我。在所有艰难中,最具有激情的自然是初来乍到时的艰难了。那时,在现实层面看不到具体希望的,唯有尽量摆脱虚无和无所事事,用具体的事情把日常填满,同时因为人生地不熟,又显得那么的笨拙。我也在这一时期开始我的“恶作剧”,在展览请柬上用丙烯颜料涂绘肖像,持续一年多,画了600多张后又在艺术宣传品开始涂鸦,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后艺术展览不印制请柬后才结束这一行为。这些作品之所以保存到现在,是因为一个纸箱子就能装下,我也是装在行李箱来到深圳的。而那时的布面作品因为频繁搬家,早已销毁。

2008年之前的艺术展览,不管画廊大小,个展还是群展,都会印制一些请柬放在前台免费赠送。开始拿请柬是出于礼貌,当小房间有一堆请柬后我意识到这些不但是展览发生史,还是很好的画材,尤其是UCCA、空白空间这些艺术机构的请柬纸质很好,还不覆膜。而我在小房间的时间总归多于在外面溜达看展的时间,打发时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通常我是一口气画20张左右,摆在地上晾着,很像是给自己举办的个展,观众只有自己,艺术安静地陈列在狭小饱满的生活空间,也正是这种淡淡的融入日常的成就感鼓励我走到今天。这个“今天”并不是熬过来后的终点,而是一个又一个新的起点:清脆,骄傲,可能性有时触手可及,有时遥不可及。

“驻深办”在深圳海上文化艺术中心一层,出了楼就是大海。布展那两天我总会走到海边,看着眼前无穷无尽的水,根本不会联想到丰富危险的海底世界。从来没在这么多水的地方生活过的我,像是又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有些决绝,也有点踌躇满志,正准备给这个全新的城市打个照面: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供图/刘成瑞

2024年3-4月深圳/北京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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