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健雄
孙晓飞先生的新著《千年孔子》(团结出版社)有个副题——商周之战、春秋之乱与孔子之变,看来他想着力于寻根溯源,再现夫子思想形成时复杂的时代背景,挖掘出更近于其本意的深刻而又简单的内涵。这是一件很有意思但难度极大的事,因为两千五百年前,汉字发明与流通未久,只在极少数人(史人、卜人、贞人加上操作型的书人与刻人,后来又加上王者)中间踽踽独行,更加重要的功能是与神交通,即便后来被称作圣人的孔子,也认为没有随便运用的资格,不敢妄自行为,只是“述而不作”即通过口头语言来传播他的认知与教学。(对于口语的魅力与效用,孙有一段极为精彩的描述,是我此前完全没体会的,兹录于后,供诸位共赏:
“露水一碰到阳光,就失散。玫瑰一碰到夜晚就暗淡。口耳相传的知识,必须经过心灵的接收、存储、发酵与酿造,在心灵间传递,保持着秘密性和思想的温度。在这种彼此方可理解的情景中,彼此获得认知:我们共同拥有某种意义。这种意义具有圣徒感,每个参与者都是神圣仪式中的一个链条,都是神迹的创造者。在这种神圣的光芒中,每个人具有了神性。”
当年孔子的思想,就在这么一种神妙的境遇中生成与完善。至于《论语》,现在学界多数共识是后人辑录整理他说过的话编撰而成,这个过程中难免有意无意掺杂进当事人的主观意念,且文字本身的含义也在不断流变之中,试图寻找钩沉其原意与理解其变化缘由与过程,乃何其不易!
孙先生认为孔子的主张与坚持在当年的情境中,有如下主要的正面意义:
与神权进行宇宙主导权力的争夺
先秦时期,我们的祖先尊事鬼神,认为非自然力量决定着世间一切,所以负责担当与上帝沟通的巫,拥有巨大影响力,到了商代末年,人间之王直接介入与神的交往,成为“众巫之长”。不受制约的权力恣意扩张,导致最终覆没。代商而立的周王,总结前朝教训,认识到只有“以德配天”才能长治久安,而是否“保民”则成为一项重要的度量指标。
孔子提出“仁”,通过一系列思想建构,把神权放置于人类道德的约束之下,让善恶作为天神行使神权的标准。
与君权进行思想权力的争夺
孔子晚年说过一句重要的话:“五十而知天命”,即他已掌握了易理,可以直接与老天爷沟通。这等于宣告只要笃志于学,儒家知识分子也可以与人间之王一样,为治理天下立规矩、出力气。事实上,当时世道已陷入礼崩乐坏的状态,他觉得有责任担起“克已复礼”的使命。
在君臣关系上,孔子主张: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而如果君失其德,不接受礼的约束,则道不同,不相与谋。
与贵族进行知识权力的争夺
春秋之前,“学在官府”,知识权力完全掌握在人间之王和贵族、特定世袭家族手里,通过垄断,他们获得某种优越性和优先权。孔子广收门徒、不设门槛,催生了一个靠出卖各类知识而谋生的阶层,让有志于礼、有志于仁的儒家知识分子有机会进入重要管理岗位。孔子不遗余力地发展私学,终使阻碍阶层流动的世卿世禄制度得以瓦解。
这些意义的发掘与认识,与近代以来各国汉学家的工作不无关联,晓飞此书特点之一就是从世界看中国,他阅览了大量此类读物,于自己和别人都是一种悟性的开导。汉学家多生活在已然现代化的国度,往往比身陷其中的当事者更能识得庐山真面目。
在《千年孔子》一书中,孙晓飞的两句话,同样可以作为回应:
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自从有了《论语》,中国人才开始把自己视为一个文化整体和价值整体。
有了超越性的孔子,才有了超越性的儒家以及超越性的华夏民族的文明“金规则”。
(作者为著名作家,浙江省杂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