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第五届最受研究生欢迎十佳教师。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远行人必有故事》等。主编《2019-2021年中国女性文学作品选》《望云而行:2021年短篇小说20家》《带灯的人:2021年中国散文20家》《京味浮沉与北京文学的发展》《新女性写作专辑:美发生着变化》《人生有所思》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茅盾文学奖评委。
一种甜而微苦的相思
——重读刘庆邦《鞋》
张莉
这是刘庆邦短篇小说《鞋》的开头:“有个姑娘叫守明,十八岁那年就订了亲。姑娘家一订亲,就算有了未婚夫,找到了婆家。未婚夫这个说法守明还不习惯,她觉得有些陌生、有些重大,让人害羞,还让人害怕。”文字简洁、凝练却动情动意,一下子把我们拉到那个遥远而古朴的年代里。
未婚夫是隔壁庄里的年轻人,他有浓密的头发,会唱歌也会讲话,多才多艺的他让守明魂牵梦绕。那是属于十八岁姑娘的心事,是属于一个人的“相思”,这让人想到明月、星星、和煦的春风、微雨的天气,以及待放的花蕾。
河那边就是那个庄子的地,地尽头那绿苍苍的一片,就是那个庄子,她的那个人就住在那个庄子里。也许过个一年半载,她就过桥去了,在那边的地里干活,在那个不知多深多浅的庄子里住,那时候,她就不是姑娘家了。至于是什么,她还不敢往深里去想。只想一点点开头,她就愁得不行,心里就软得不行。棉花地里陡然飞起一只鸟,她打着眼罩子,目光不舍地把鸟追着,眼看着那只鸟飞过河面河堤,落到那边的麦子地里去了。麦子已经泛黄,热熏熏的南风吹过,无边的麦浪连天波涌。守明漫无目的地望着,不知不觉眼里注满了泪水。
陡然升起的爱、想到爱人时忽然涌上来的泪水,是自然人性的部分,也与大自然在一起,而那院子里满树的枣花正象喻了她情感的丰茂。
她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枣树,四月春深,满树的枣花开得正喷。她抬眼就看见了,现成又对景。枣花单看有些细碎,不起眼,满树看去,才觉繁花如雪。枣花开时也不争不抢,不独领枝头。枝头冒出新叶时,花在悄悄孕米。等树上的新叶浓密如盖,花儿才细纷纷地开了。人们通常不大注意枣花,是因远远看去显叶不显花,显绿不显白。白也是绿中白,可识花莫若蜂,看看花串中间那嗡嗡不绝的蜜蜂就知道了,枣花的美,何其单纯、朴素。枣花的香,才是真正的醇厚绵长啊!
枣花静悄悄的,但却又热热闹闹、“浓密如盖”,只有懂得的人才知其中美妙。——相思是糖,也是奶和蜜,全身心沉浸其中的人自然是有福的;当然,它很折磨人。
“她仿佛觉得那个人已经到了她跟前,她心头大跳,紧张得很。别人越是劝她、拉她,让她快看,再不看那人就走过去了,她越是把脸埋得低。她心里一百个想看,却一眼也不敢看,仿佛不看是真人真事,一看反而会变成假人假事似的。”害羞、脸红、欲语还休、心头小鹿乱撞、夜晚辗转难眠,这实在是中国式情感方式。不能写信给“那个人”,她也没有办法和那个人见面。那么,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对那个人的思念?只有做鞋送给他。“让那个人念着她、记住她,她没有别的可送,只有这一双鞋。这双鞋代表她,也代表她的心。”
《鞋》发表于《北京文学》1997年第1期,距今已有23年。今天,还会有女孩子送给未婚夫亲手做的布鞋吗?想必这一风俗已经消失,我们的情感表达方式早已与守明的年代不同。今天男女情感交往迅捷而轻便,再不会有山重水复、咫尺天涯,就连那种害羞、缓慢、矜持也已经开始变得落伍。如果我们想见一个人,可以随时发微信或视频;如果我们想说爱,更是分分钟可以说出来,又或者,无数的表情包可以替代我们表达。因此,重读这篇小说,便有了另一种意味,那是对逝去情感方式的珍重与怀念,是对朴拙的、饱含体温的深厚情意的重新记取。
相思是甜的,但也苦。因为相思中包含的是“思而不得”。中国古诗中有诸多关于相思的诗句,千百年来,这种情感一直埋在我们内心深处。这是甜而微苦的情感。一方面它是甜的,几乎每一位读者都能感受到属于守明的甜蜜思念:一个人静静地想念“那个人”,在心中和他说话,看到鞋有如看到他……一针一线缝起的鞋里包含了女孩子细密的情感与想念。但另一方面,每一个经历过爱的人想必也都深知,相思甚苦,因为“那个人”并不一定知道,不一定感受得到,也不一定愿意回应。因此,那些想念和那些爱,是守明自我情感的发酵,是属于她的“内心戏”。
事实上,在小说调性方面,甜蜜与苦涩也是相伴而生。守明相思初起时已经有隐隐不安,“那个人”的脚太大了,是不是要走四方?而在做鞋的过程中,媒人告诉她,那个人要去当工人了,那么“那个人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她有点担心,那个人到了外边会不会变心呢?”这是小说中的“草蛇灰线”。
终于要桥上相见了。日日相思的“那个人”走到眼前,守明想把精心缝制的布鞋送给他,她希望他穿上,但他没有。
守明的设想未能实现,她再次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都没试。第一次,她把鞋递给那个人时,让那个人穿上试试,那个人对她表示完全信任似的,只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把鞋竖着插进上衣口袋里去了。二人倚着桥上的石栏说了一会儿话,守明抓了一个空子,再次提出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把他的信任说出来了,说不用试,肯定正好。
“你又没试,怎么知道正好呢?”
那个人固执得真够可以,说不用试,他也知道正好,直到那个人说再见,鞋也没试一下。那个人说再见时,猛地向守明伸出了手,意思要把手握一握。
他固执地没有穿上她亲手做的鞋。温暖的情意撞到了隐隐的暗礁,这是含蓄的“拒绝”。此处是情感的高点,也是小说的高潮。守明慌张地和“那个人”握手,天性纯良、一直处于相思状态的女性直到那一刻依然懵懂,她并不知道她的相思很可能在此刻已经成空,她并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很可能就在那个夜晚结束。——千百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场景,再一次在这对青年男女间上演。守明的故事有一种普遍性。
和“那个人”握了手的守明看到了“黑影”,她想躲到“那个人”的怀里去,但却发现黑影“原来是母亲”。这是小说中的“偶然”,其实偶然里包含了必然,它遵循了生活的正常逻辑。——母亲为什么会来?这是《鞋》中没有点明的情感冰山,也是小说的妙笔所在。
“怎么会是母亲呢?在回家的路上,守明一直没和母亲说话。”
这是精彩的结尾。也只有刘庆邦这样的短篇小说高手才可以如此举重若轻——结尾处该有多少千言万语,但小说家把它们全部收束在“守明一直没和母亲说话”的沉默里。这种沉默让人无法不想到那位饱受相思之苦的姑娘,不能不想到她的委屈、痛楚、黯然神伤。——《鞋》写的是相思、是向往,也是相思之后无尽的失落和无以诉说的惆怅。
写出那种“甜而微苦”的情感,写出独属于中国人情感的微妙,是短篇小说《鞋》的魅力所在。那是什么样的微妙呢?它是清淡的但又是浓烈的,它是热情的但又是寒凉的,它是让人战栗的又是让人心生向往的,它是折磨人的却又是让人恋恋不舍的,它是刹那之间的却又是漫长的……《鞋》内在里有强大的情感浓度,但叙述节奏和调性却不疾不徐。——既是紧张的又是舒缓的;既是甜蜜的又是心酸的。这是相思之情,同时也是与相思之情匹配的小说调性,我以为,正是对一种微妙与复杂调性的呈现,使《鞋》成为当代短篇小说中的精品。
每个人都会老去,肉身也终有一天会湮灭在尘土里,但相思永远让人怀念。——《鞋》是能让人心中长出情感翅膀的小说,那双翅膀会带领我们跳出凡躯俗体而看到辽远:在那里,四月春深,枣花开得正盛;在那里,无边的麦浪连天波涌;在那里,那位叫守明的姑娘内心柔软,想到爱人时眼里会有泪水溢满。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