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馨有一场“银杏约”,佳期临近,她却告诉我说回老家了。
馨在电话里说:“姐,恐怕等银杏叶落光了,我也回不去呀。老妈摔断了胳膊,肋骨也有软组织挫伤。我回来第二天,我哥就撵我走。他说,太奇怪了,你没回来时,老妈也不这么哎呦哎呦地叫个没完,你一回来,好像她的疼痛就加重了,光听她呻吟了……恰恰是我哥这番话,让我决定留下来,一直陪老妈把伤彻底养好。我听说过一句话,老人在哪个孩子面前表现得最软弱,就证明她最倚重哪个孩子。这些天,我一直在对老妈重复一句话——‘老妈乖’,我用这句话鼓励她战胜疼痛,也用这句话告诉她,我宠她。”
我唏嘘不已,对她说:“馨呀,你照顾好老妈吧,我替你去看银杏。”
那天,坐在高大的银杏树下,听任铺天盖地的黄淹没了我,揉碎了我,重塑了我。
拍了数十帧银杏美照发给馨。想象着馨在轻抚老妈的头说“老妈乖”的间隙翻看这明丽的秋天,眼眶一阵发热。
银杏叶轻拍我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去年银杏叶黄时,我正在保定陪护她。那日中午,她睡了,我去小区花园里拍照片。末了,我选了一大一小两片银杏叶,将它们扭结在一起,做成一只银杏蝴蝶,回到家献宝般地给了母亲。
曾经,我和妹妹也都说过“老妈乖”这样的话——在母亲咽下了难咽的药汤之后,在母亲喝下了难喝的糊糊之后。
太多的母亲都曾说过“我儿乖”。她们,可曾想过有一句“老妈乖”埋伏在遥远的暮年,预备送给悲苦无助的她们一份始料不及的酸与暖?
我的母亲自主讲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娘啊”。听得我心头一紧,真真切切忆起母亲最爱唱的小常宝的唱段——“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在母亲心里,她的娘是万能的,是可以救她脱离苦海的;而母亲所唤的娘,也曾在最疼痛难捱的时刻唤过她自己的娘。
银杏叶还没落光,母亲就离开我们了。
慢慢懂得,至爱亲人的离去,不是心头的一场骤雨,而是生命永久的潮湿。
昨天在商场,路过“妈妈装”专区,看到一件绣花的红丝绒棉衣,忍不住上前去用手捻了一下,嗯,薄厚刚刚好呢,暗自思忖,若是母亲穿了这件红衣,在翻飞的银杏叶中拍照,她一定会万分欢喜。这想法太美好,以至撞落了眼里大颗的泪滴。
我多么羡慕馨,她有比看银杏更有意义的事要做,而我,却只剩看银杏了。
以前读韩愈的诗句“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根本无感,现在却是一读一心伤——母亲在世时,我每一次离开故乡,背影都凄楚地读到了母亲的“遮门啼”啊!若知道自己很快就彻底丧失了说“老妈乖”的权利,我一定设法将每一次的离去延后,再延后……
我俯身捡起一大一小两片银杏叶,将它们扭结在一起,做成一只银杏蝴蝶,像扔纸飞机那样将蝴蝶抛向高远处,希望母亲能于黄叶的海洋中认出别致的它,用浓重的冀中口音对我说:多好看的黄蝴蝶呀!
那天在日记里送给了自己一份充满矛盾的祝福——愿在我悲苦无助的时刻,能听儿子对我说“老妈乖”;愿我今生今世都不会迎来这样的时刻,因而不必听儿子对我说“老妈乖”……
原标题:《老妈乖》
作者:莫非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