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多美呀!”(刘心武1955年的钢笔画)
◎刘心武(著名作家、红学家)
本世纪初,在一个少年时代保留至今的笔记本里,找到一张我在13岁时画的一张小小的钢笔画,用的是那时候做数学作业的片艳纸,那种作业纸的大小,相当于如今的A4纸,一面粗糙,一面光滑,书写时都在光滑一面,我把那纸两次对裁,取其中一幅,在光滑面,用钢笔画成了那画儿。是一幅全凭想象绘制的画儿。画上是一个可以循阶梯攀登的悬崖,两个攀了上去的小姑娘,一个两条长辫子,穿花衣服,一个两条短辫子,提个小篮子,两个人望着前方远处,仿佛都在说:那边多美呀!
那一年我刚上初一,距今已经68年了。
我上的是一所男子中学,但我画的却不是男孩子而是女孩子,两个人物,都是女孩。回想起来,上小学时,虽然班上男女生都有,而且往往男女生之间交往上还多有界线,有的男生简直不跟女生说话,有的女生甚至躲着男生,老师会安排男女生同桌,许多同桌的男女生始终井水不犯河水。
我在小学时却常和女生玩耍,一些女生似乎也喜欢跟我一起玩耍,比如我会和女生一起玩拽沙包、跳猴皮筋,有的女生也愿意跟我玩跳房子、滚铁环。那时候哪里读得懂《红楼梦》,但亲戚邻居里的大人就有说我“是个贾宝玉”的。成年以后,读到文艺理论家、红学家何其芳的《论<红楼梦>》,看到他有一个“典型共名说”的观点:“人们叫那种为许多女孩子所喜欢,而且他也多情地喜欢许多女孩子的人为贾宝玉。”他的这一“形成共名”则可称“文学典型”的观点当时即遭到批判,至今也仍存争议,但于我而言,却解释了我获得“是个贾宝玉”评价的缘由。后来我读《红楼梦》,看到“忽念及当年所有之女子……”一句,便如触电一般。1983年我创作长篇小说《四牌楼》,写了老少三辈女子形象,出版时在扉页上,便印出了这一句。
现在重看自己少年时以稚嫩笔触画出的这个画儿,回顾自己至今已逾八十年的生命历程,再想到德国大文豪歌德(他生活的年代比曹雪芹略晚)在《浮士德》诗剧的结尾吟唱的:“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心头更有洪钟般的共鸣。爱妻吕晓歌2009年去世后,我写文悼念,就把这幅钢笔画作为了插图。
有人跟我说,如今社会,拜金女多,庸俗女多,文艺作品中那种纯洁、纯真、纯粹的,如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安东·契诃夫所说的“面貌,衣裳,心灵,思想都美”的女子,生活中已经很难遇到。但再端详我68年前画的这幅小画,回顾我这之后所遭逢的女子,包括近年所邂逅的女子,我要对年轻一代男子,如同画上小姑娘俯视时所说:那边,前面,多美!
自画出这幅小小的钢笔画以后,我从少年而青年,从青年中年,从中年而老年,经历了许多坎坷,有的跤摔得真不轻,有的伤疤真不小,有的教训至今仍需反省,有的恶意还必须提防,但我始终坚信人间有善,有超越情爱的大爱,生命的前方,有美在召唤,有真理在引导我们皈依!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间,在功名利禄的台盘外,就有几十年来一直对我释放最大善意的女子,虽然她目睹过我弱点的暴露,我的尴尬,我的败落,我的边缘化,知道我有社交恐惧,脾气怪,性子拗,却全然不鄙夷,不嫌弃,会邀我去她家吃她亲手烹制的牛肉饼,会在她家小院丁香花开放时给我速递大束丁香花,而且带动她老公,她家其他成员,一齐施与我温暖。记得去年根据我长篇小说《钟鼓楼》改编的话剧首演,她和老公、闺女一起来观剧,演出结束他们给我献上大束鲜花,真诚地评论那演出,满眼喷溢出友情的光芒。仅这一人一例,就足以令人坚信,这世道中有非常真实,也非常坚实的善美!
于是应邀在《北京青年报》副刊上,开这样一个《看图识世》的专栏,我和助理焦金木,轮流撰写,每篇会提供一幅图画或照片。看图识字不难,看图而认知我们所置身的世界,所浸润的世道,似乎就不那么容易了,但愿我们能一起看图而识世,我们的感悟,仅供年轻的读者参考。供图/刘心武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