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即母亲。
对女性而言,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不容置疑的召唤。放眼周遭,我们就能看到很多活生生的例证。大多数女性确实完成了怀孕、分娩的整个过程,而在成为母亲的那一天,很少人意识到,那是女性重新撰写人生故事的分界点。我们习惯于歌颂母亲的伟大,认定女性天然能够胜任母亲这一身份,是孩子们的主要照顾者、陪伴者,但是极少有人会在一个女性成为母亲之前,愿意坐下来,面对面,耐心地告诉她,今后要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生活重心将如何难以逆转地改变。
多年前,一位事业上颇有成就的女性朋友对我说,永远不要幻想平衡工作和家庭,那是不可能的。彼时,我还沉浸于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兴奋中,尚存天真,认定自己可以安顿好生命中的每个角色,及其所赋予的多重责任。一年、两年、三年……做妈妈的时间越长,我越发觉个人的空间在一点点被压缩。这不仅关乎时间管理的问题,还有心与力的两难。我一直试图平衡一切,而生活却仿佛一个咧开了嘴的玩偶,有些恶作剧般地望着我大笑。
我发现很多女性和我一样,在潜意识里,用日夜履行的母职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又高又厚的围墙,把人生的可见性和可能性一分为二,却无所察觉。可见的是,年复一年,生活里一道又一道的困扰,将家庭生活以外的可能性拒之门外。当我们无法解决工作—家庭的矛盾时,只能把原本属于自己的空间再压缩一些;当我们被迫放弃曾经的梦想和部分的人生,我们便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允许一切发生;当我们独自走入狭窄的小巷里,求助的声音长久不被听见,我们便选择沉默。我在自己和身边的女性朋友身上,都体会到,被拖入一条叫作“家庭”的河流后,会怎样不受意志所控地向前漂流,驶入更宽阔还是更狭窄的河道,抑或是停泊在何处,似乎都不由自己来选择。在急速变化的现代社会中,每个人都难以逃离于无形的命运之手,而女性在不确定和失序感面前,似乎拥有更为敏锐的嗅觉。
为什么是她们?
在本书中,我深入访谈了二十余位工作、生活在城市的女性。在大众的印象中,她们普遍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且有能力、有资源为孩子提供优质的养育环境、教育条件和亲子陪伴。然而她们在处理工作和家庭的矛盾时,有着难言之隐和扑面而来的两难:为了照顾孩子而不得不调整甚或放弃自己的职业理想,在妻子、母亲的身份之外,需要费尽心力才能保有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会为了成为一个好妈妈而反复陷入迷思—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别人会怎么看待我?
访谈的过程中,被访对象们都不吝于分享,她们中的一些甚至说,“你大胆问吧,我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受宠若惊的同时,我也在思考她们为什么愿意敞开心扉,甚至会主动触碰一些涉及隐私的敏感议题。首先,最主要的原因是彼此的身份认同:我们都是女性,都是母亲。不可否认,这是与她们访谈时天然的优势,我会和被访对象分享自己在育儿中遇到过的困扰和棘手问题,从而唤起共情,打破我们之间的陌生界线。她们会告诉我,自己成长于一个怎样的家庭,如何度过童年、少年时期,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怎样,曾经对于婚姻的期待以及为人母的心理变化……这些看起来和“做妈妈”这件事联系并不紧密,但事实上,从这些过往经历的讲述中,她们能够卸下防备,且更为连贯地看待自己当下所扮演的角色。如果每个人的多重身份都是由一段又一段环环相扣的经历所组成,那么母亲这个角色在女性的生命中也从来不是横空出世、凭空而起的。如果忽略了她们和其他社会角色之间的关系,那么女性的声音也会难以真实地表达,其困境亦难以较为完整地呈现。在完成一系列的调研和深度访谈后,我愈发相信,女性的个体叙述,也是构成我们生活的整个世界的恢宏故事的一部分。
在很多人眼里,女性似乎天生不具备梳理自我、准确表达自我诉求的能力,难以做出理性的判断和选择。譬如在影视作品里,我们极少见到女性角色的大段独白,即使有女性主动讲述的部分,通常都被刻画为声泪俱下、歇斯底里的“非理性”场面,或是咬紧嘴唇、沉默不语、隐忍的无声画面,沦为剧情推进的背景板。事实上,通过和访谈对象的深度交流,我发现很多女性富有内省和思辨的能力,不仅能看到自己此时此刻身处的位置,也愿意尝试从
个体的母职经验出发,站在身边人,比如丈夫、公婆、孩子、上司、同事等等的角度去思考,从而去梳理、面对并尝试着走出困境,哪怕是“西西弗斯”式的循环往复,都始终不会放弃。她们在一段关系中、一个家庭中,经年累月反复表达自己的需求,即便有时候看起来是抱怨、是愤怒,像一个阈值很低的高压锅—事实上都在表明她们渴望被看见、被重视,以及得到尊重和有效的支持。
家长里短的事在很多人看来更适合出现在八点档的电视剧里,并不值得被认真记录。这样的刻板印象影响着很多女性,她们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预备开口讲述,却由于心理上的负担,又将话吞下,继续陷入纠结和失落,毕竟自己遇到的问题是那么琐碎、微小、不值得讨论,遑论得到理解和改变。在学术界也存在这样的观念,英国社会学家安·奥克利(Ann Oakley)在《看不见的女人:家庭事务社会学》(The Sociology of Housework)一书中曾指出,“在诸多社会学研究中,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女性,要么是隐匿不可见的,要么是表征不足的:她们往往以鬼魂、影子或是刻板印象等,这样的无实质形态存在。”这也构成了写作本书的初衷:希望每个女性都能够在愿意开口的时候,不会因为在意外界的评价而选择沉默。讲述她们为人母的经历,以及在此期间遇到的具体问题,让亲近的人和有相似困扰的陌生人听见,或许很难从本质上带来什么立竿见影的改变,却已然迈出了重要一步。
不论是讲述还是记录,都是为了摸索到更好的解决路径,而不是让很多女性在无数个深夜里,左手握住右手,劝自己“忍忍算了”。我始终记得,在一场三小时的访谈之后,一位受访女士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们在一个陈旧的咖啡馆里见面,初春的北京依然有些寒意,而室内暖气已经停了,只能靠不停地喝热茶来取暖。通过讲述,她理清了思绪,同时感到自己被抚慰。她告诉我,尽管成为母亲是一件比想象中艰难许多倍的事情,但她从不后悔。
如果将母亲们进退两难的复杂处境放在不断变迁的社会大环境中分析,我们会发现她们的困境是具有普遍性的,而落在每一个个体身上,又是复杂而幽微的。像大海一样,尽管看起来都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若仔细聆听,每一片海浪打落在礁石上所激起的潮水声都不相同。本书记录了职场妈妈、单亲妈妈、全职妈妈、两代人共同育儿等不同育儿条件下的女性,之所以做出这些分类,无意为她们贴上标签,只是希望通过不同的育儿选择来探讨其背后的本质是什么,以及当抛开母亲的身份,她们渴望成为的那个自己究竟是谁。
这些年,“母职”成为一个被公众广泛讨论的话题,与此同时,社交媒体总是不停地指导妈妈们如何科学育儿,并通过“买买买”来解决生活上的难题,似乎这样就可以彻底解放妈妈们的劳动力,铲除很多妈妈们的焦虑。事实上真能如此吗?一个女性在生育后,依然保持年轻与美貌,秀发飞扬,身材苗条,展现“辣妈”的形象,就是爱自己、对自我最大、最完整的保留吗?披着消费主义的外衣,甩几个购物链接,就能解决妈妈们的所有问题了吗?从访谈对象的遭遇来看,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受过良好教育、在大城市有着一份稳定工作的女性,大都有着相对安定、资源丰富的育儿环境,看起来是某种程度的幸运儿,然而通过她们的日常困扰,我们依然可以发现,她们正在一条昏暗漫长的隧道里,辛苦地寻找出口。一个 10 岁孩子的母亲曾经这样向我形容:原本的自己是一个完整的球,有了孩子以后,要把另外一个人的生活包裹在这个球里面,要适应他挤占掉的空间,等慢慢适应以后,球已经凹陷了一块,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形状了;而等到小孩有一天离开,她又要努力把这一块默默弹回去。妈妈们纷纷被训练成一个可以随时变换不同状态,以适应不同场景需求的“变形金刚”,事实上,凹陷下去的那一块或许是妈妈们长时间失去的部分自我,其中的内容包含职业发展、情感需求、休憩的个人空间等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