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
傍晚,我在地铁站外的马路边看到了曾经的两个“老朋友”,摆摊的阿宝和他媳妇牡丹。
我曾经写过他们的故事。
多年不见,阿宝还是黑黢黢的老样子,牡丹眼角却已经出现了鱼尾纹。见我过来,阿宝依旧笑眯眯地打招呼,牡丹也还是那副羞涩模样,站在不远处嘴角微扬。
我说:“嘿,听说你俩结婚啦!”
“是呀,还生了个闺女。”阿宝不无得意。
牡丹打理着面前的摊位,我发现她卖的是一支支亮晶晶的糖葫芦,阿宝面前则摆了一大堆红薯干。
牡丹说他们最近不卖水果了,不挣钱,暂时先做这个。就是做这个也麻烦着呢,山楂、草莓、黑枣都要买新鲜的,把里面的核去干净,然后自己熬冰糖,再把各种水果切两半,里面塞进蒸好的糯米,淋上糖色,撒上芝麻,工序繁复着咧。
阿宝插话,我做红薯干也好麻烦的,先洗后切,再蒸再晾,周期还比她这个长。
我说:“你们俩没有个竞赛啥的吗,比夫妻俩谁的买卖好?”
俩人互相傻乐地说了一堆,我总结下来就是:俺俩不是一个赛道的!
我说,我把你们的事儿写成故事了,好多人喜欢看呐。阿宝说,是吗,你怎么写我的,又怎么写她的?我寻思这个话题起得可不太美妙,阿宝非得说我埋汰他。我就说,给牡丹写得可贤惠了,跟你不离不弃!
我不愧是尬聊天王,登时就给老夫老妻整害臊了,阿宝指着面前的红薯干说:“要不你吃一个吧。”
牡丹见他那副熊样忽然笑出了声。
唉,当年那种奇奇怪怪的氛围终于对味儿了。我看着老了好几岁依然操着老本行,也依然充满气力和干劲的他们,忽然联想到了铁轨缝隙中钻出的野菊,那么小,但茎叶的脉络中却流淌着奔流不息的生命力。
我说:“合个影吧!”
于是我们就有了上面这张照片。
多年前我们地铁站外有一对儿卖水果的男女,男的唤做阿宝,女的人称牡丹。牡丹因为风吹日晒,脸上有一些岁月感,嗓子因为叫卖也总是哑哑的。但她五官很漂亮,一双杏眼时而深邃时而澄澈,站在夕阳斜下的马路边打理摊位的样子,特别像电影里渲染烟火气息的空镜头。
阿宝的形象就不大登对了,撇开肥硕的身材和普通的样貌不说,气质上就有点儿鸡贼。有时候晚高峰小贩们会在站外影响客流,我过去制止,阿宝总是话最多的那个。一会儿要给我几斤水果,一会儿又见机行事地阳奉阴违。我处罚过他一次后,他老实了,再见我先是甜言蜜语,下一秒就会朝身边傻愣着的牡丹张开双臂,跟哆啦A梦撞见老鼠似的惊叫:“快点挪地儿呀,马警官着急啦!”
瞧他那副浮夸样儿,我心里就总疑惑,牡丹那么一个漂亮本分的姑娘,怎么找了这么号人?
后来我才知道,俩人最开始不是一路人,原先都是立水桥那边摆摊卖耳机的,都说同行是冤家,但在这俩人身上是缘分。
牡丹是本地人,打小学习不灵光,找工作又各种不顺,后来干脆摆个摊一边挣钱一边解闷。但她对做生意没概念,进货出货流水利润什么的都是糊涂账,一开始卖一天自己还要往里搭钱。阿宝就不一样了,小伙子在京城摸爬滚打好多年,太晓得挣钱的门道了,总帮着牡丹精打细算,跟她说什么好卖什么赔钱,天天给她灌输生意经,买卖火时还特大度地给她引流,把她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后来有一次天太热,牡丹在桥墩底下俩眼一黑中了暑,阿宝冲过去帮她掐人中。别的摊贩早就看出他的小心思,一个劲儿起哄说:“做人工呼吸啊!”
阿宝哪敢,兀自全神贯注地按牡丹嘴唇,牡丹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牙差点让你按豁了!”
后来俩人就好了,俩摊变成一个摊,过不多时,阿宝嗅到了新的商业气息,俩人就跑到我们地铁站外卖油桃来了。
这些都是牡丹告诉我的。对,我还是没忍住,在外面巡逻时佯装无意地跟她聊起了这个话题,然后脑中画面感顿起,想象着阿宝粗壮的大黑手千斤拨四两一般的粗狠,嘴疼之余,不得不承认阿宝这家伙也还是有那么点儿靠谱的。
阿宝对牡丹一直很好,我记得他们主要是卖油桃和草莓,讲究的就是个新鲜,每天天不亮阿宝就要去南城上货,回来后睡一觉,牡丹就趁着这个时候挑挑拣拣缝缝补补,过了午后便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好几箱红彤彤的还沥着清水的瓜果出摊。那时候马路边的夫妻档有不少,但很多都有着中年危机的鸡零狗碎。有时候卖着卖着,自己家两口子先吵起来了,女的嫌男的懒,男的怨女的笨,反而是阿宝他们这一对形象上最不般配的最有cp感。
有时候我出门溜达,看见马路边阿宝还会用大水瓶子冲草莓给牡丹吃,我皱着眉,刚想说一句“有没有农药啊”,牡丹腮帮子却已经鼓囊囊地运作起来,转瞬间草莓叶子都吐出来了。
后来有一天,阿宝和牡丹突然心事重重相顾无言,油桃摊上阴云笼罩,好像这里唯一的爱情神话就要破灭了。我一打听,才知道俩人正准备结婚,但牡丹的妈妈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让阿宝必须买一套房,北京的买不了,就买河北的,总之一定要有房子才能扯证。
我知道牡丹是本地人,家里是有一套房子的,按说不是刚需,但准丈母娘提出这个要求也不能算过分。我悄悄跟阿宝说:“人家老人想给女儿一个保障,而且没太为难你,你就尽力而为呗。”阿宝说:“是是是,理解,但在哪买不也得凑钱嘛。”
我说:“废话。”
他眼珠子贼贼地一转,压低声音:“要不你跟我媳妇说说,要是不跟我领证,你就给她拘了。”
我眼睛还没瞪圆,他又扭着大粗腰嘿嘿笑道:“逗你呢!”
牡丹在不远处好像听见了,白眼翻出一个抛物线,说了句什么,从嘴形上看应该是:“有病。”
后来俩人还是天天来,但打那之后,我和他们打交道就跟有了主线任务似的,总会多嘴问一句:“怎么样啊,钱攒够没,什么时候领证啊?”
“攒着呢,攒着呢。”阿宝一边满头大汗地按我指挥挪地儿,一边嘿嘿讪笑。
又一次我这样问,他气宇轩昂地说:“带着老太太去固安看了楼盘,有一套她很中意嘞!”
后来还有一次,他小声告诉我:“其实首付快够了,但我没说实话,显得那么容易就没趣了。”
我说:“你怎么那么鸡贼。”
“嘿嘿。”
再后来,我就调离那座地铁站了。那座地铁站也经历了改造,外面盖了安检大棚,马路上又设了自行车道,摊贩们也都不来了。这一变迁,就是好几年的光景。有时候我在市场买水果,看见水光亮丽的油桃就会想,阿宝和牡丹到底最后领没领证?俩人现在又在哪儿摆摊呢?
去年有一次我经过那座地铁站,过了马路后竟然偶遇了以前一个摆摊的小贩,我赶忙拉住他问阿宝和牡丹怎么样啦?俩人结婚没?
小贩做了一个类似“打住”的手势,我心登时一凉:“分了?”
“孩子都这么高啦。”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