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11年10月法兰西喜剧院首次来华,在国家大剧院演出了《无病呻吟》后,莫里哀的多部作品于十多年里陆续出现在京沪舞台——从最著名的《无病呻吟》《悭吝人》(即《吝啬鬼》)《伪君子》到不太知名的《贵人迷》《女学究》《德·浦尔叟雅克先生》等。这些演出来自包括法国在内的世界各国规模大小不等的剧团,如巴黎北方剧团、马赛剧院、南锡洛林国家戏剧中心、斯特拉斯堡国家剧院、兰斯喜剧院,以及塞尔维亚南斯拉夫话剧院、以色列哈比玛国家剧院、德国柏林邵宾纳剧院、立陶宛国家话剧院等。国人对莫里哀熟悉起来,也渐渐对莫里哀的老本家——法兰西喜剧院如何演绎他的作品产生了好奇。
去年初,《无病呻吟》(也就是2011年国家大剧院演出版)的戏剧高清影像在国内上映。此后,法兰西喜剧院的其他莫里哀戏剧(如《恨世者》,2017年版)也陆续放出。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去年莫里哀诞辰400年之际,法兰西喜剧院重排了他的《吝啬鬼》与《伪君子》。今年这两部戏的影像被引进中国,在10月中旬举办的北京国际电影节秋季影展——“舞台影像展”中,于北京人艺的曹禺剧场放映。藉此,我们不仅有了再度观赏莫里哀的机会,也窥见了一座建院长达343年的欧洲古老剧院的独特风范。
《吝啬鬼》
笑比感动更难
2022版《吝啬鬼》的开场是一对在河边互诉心声的恋人:女儿艾莉丝着泳装,望着“河水”忧心忡忡,赤裸上身(刚游完泳)的管家法赖尔则安慰她。这个场面从中景到近景,如果不是镜头逐渐拉远到全景,很像是电影的画面,因为演员的表演松弛自然。接下来上场的各个角色,从儿子克莱昂特开始,到仆人阿箭、媒人福洛席娜,以及身兼厨师与车夫的雅克师傅,出现了另一种夸张的表演,以作为父亲的主角阿巴贡为极致。
于是在这部戏中,我们看到了由人物个性所致的两种表演方式,以及这两种方式的有机融合。隐忍的女儿、管家和玛丽雅娜(儿子的恋人)这三个人在面对霸道的父亲、鲁莽的弟弟、狡猾的媒婆与迂钝的仆人时感到无奈而退缩。他们性格软弱却也能以退为进,夹在剧烈的父子冲突中迂回行事,最终得到各自的心上人。阿巴贡已不是一个原先人们印象中那种生活节俭的吝啬鬼,而是一幅现代法式中产的派头;他在舞台上不停地换装,为的是去不同场合,见各色人等,说不同的话,可一个刻板的人又着力讲究,处处拧巴。刻意打扮自己的阿巴贡听到福洛席娜奉承说他很年轻,就高兴地打开窗户,却被新鲜空气弄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使劲擤鼻涕不停,反而暴露了年老体弱。
《吝啬鬼》
除了阿巴贡形象的胜出,导演为这部戏设置的不少贴合当代生活的情境,运用巧妙。在舞台乐池的“河”边,继开场河里游泳后,阿巴贡抢夺儿子的恋人不成,与儿子大打出手,被雅克师傅安排在河边钓鱼。雅克师傅和稀泥的调解方式让父子两人都以为玛丽雅娜已为自己所有,笑料迭出;剧终,阿巴贡抱着心爱的钱箱掉进了这条“河”里。
高尔夫球场的安排也很有趣。仆人阿箭在这里向被迫靠借贷结婚的克莱昂特展示放贷人苛刻的条件,然后就见阿巴贡穿着考究地坐着球车上场,还像模像样地一杆进洞,结果与儿子狭路相逢——儿子方知那可恶的放贷人竟是父亲。
《吝啬鬼》
虽然阿巴贡的故事早已为大众所熟知,但导演莉洛·鲍尔最在意的是今天的观众是否能开心地笑起来。这种笑得来并不容易,她强调:“笑比感动更难,错一个地方都笑不出来,你稍微弄错了一个音,效果就出不来。”显然此剧的演员经过了精心的排练,他们在导演重新设置的具体情境中不断地实验,即兴地摩擦出笑点,从夸张的动作与诡辩的台词角力中成功地碰撞出“笑”的效果,从而达到了主创的预期,“你看完后会觉得充实,不是钱包的充实,因为你得花钱买票,是想法的充实。”
重探伪君子的养成
从笑得充实的《吝啬鬼》中稍事休息,进入《伪君子》,轻松氛围陡变为肃穆。开场居然是洗浴的场景:满身脏污的达尔丢夫赤裸上身,被富商奥尔贡和他母亲及全家人用搓澡巾和热水擦拭着,灯光映照的水蒸气升腾,他只睁着无辜的眼睛,任凭被擦洗拭干,然后穿上整洁的衣服走向舞台深处。这就是一个骗子的诞生过程。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之所以被富人收留,不是出于什么善心,只是因为富人自己出现了精神危机和道德空洞,需要有一个所谓的“圣徒”来填补空虚。
《伪君子》
舞台上通过实实在在的洗浴,让流浪汉化身为圣徒。注意,这个流浪汉不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而是一个长相英俊、身材挺拔且眼神里充满哀怨的年轻男子。无怪乎《伪君子》是历年被排演最多的莫里哀作品,它总能调动导演的想象力。这个达尔丢夫具备迷惑常人的外表,足以支撑起此后在这个富人家庭中发生的惊悚剧情。
其后的舞台中央放着一张大白纸,中央画着一个黑色的圆圈,家中的权威人士如奥尔贡的母亲和奥尔贡本人,都在这个圆圈内发表他们对“圣徒”达尔丢夫的尊崇与爱戴。起初,当女管家、太太、儿子、小舅子全都指责或哭诉一个外人居然完全打破了这个家的正常生活时,统统被老夫人和奥尔贡暴怒地否决。后来当奥尔贡躲在圆圈内的地板下亲眼目睹了妻子被达尔丢夫侵犯后,决定驱逐他出门。此时,老夫人依然说“不要听信谣言!”儿子则怒吼:“你要不是我妈,我早把你杀了!”直至老夫人躺倒,被现场剪下来的白纸裹上后火化。
《伪君子》
一切表明,正是老夫人褊狭的宗教信仰和奥尔贡自诩为一家之主的权威感养成了伪君子这个怪胎,重心不在达尔丢夫上,而在纵容他的人们内心的魔怔。即使到今天,如何解除某种极端宗教对人心的控制,仍是一个难题。
导演的这一阐释非常尖锐,让观众觉得不轻松。上半场的辩论段落不少,从老夫人到奥尔贡到小舅子,对家庭关系和宗教信仰展开层层批判和审视,一俟场景转换时舞台上空的白炽灯管降下,顿感阴森……只有等太太引诱达尔丢夫的两场重头戏开始后,才触发了“笑”的链条,然而这种笑却与现代世界的冷森相联结。如果忽略了这点,便难以捕捉到这部剧的精髓。
值得提及的是,导演伊沃·范·霍夫去年重排的此版《伪君子》,使用的是原始的三幕也就是1664年被禁演的那个版本,而不是5年后解禁演出的五幕版本。这个五幕版如今已被世界各大剧团反复排演,因而能看到三幕版实属不易——它是法国戏剧学者考古的成果。有趣的是,尽管用了最早的三幕版,导演揭示的却是对现代家庭关系和社会现象的前卫性考量,诸如结尾时让太太怀孕显怀,身边是达尔丢夫,以及儿子达米斯穿上了裙子与小舅子站在一起,足以引发年轻观众的种种猜想,意味无穷。
《伪君子》
“莫里哀之家”的调色板
两出最具美誉度的莫里哀戏剧名作,经由法兰西喜剧院去年最新的重排,明媚与幽暗各逞其光彩。《吝啬鬼》将风俗喜剧与性格喜剧融合得恰到好处,《伪君子》将辛辣嘲讽和哲理思辨推到极致。如此迥异的两种风格,出自一个剧团,证明了剧团自身强劲的创造力。“莫里哀之家”的调色板为何如此丰富?观剧时我们能强烈地感受到舞台上的所有演员都被一种激情包裹,他们每个人都竭力想赋予剧作中的词语以鲜活的生命,通过他们各具特色的嗓音与形体来传达词语的能量。而这种激情背后的驱动力则是为本民族的法兰西语言感到自豪的集体记忆。
17世纪的法国古典主义戏剧曾有莫里哀、高乃依、拉辛三座高峰。流传到今日,唯有莫里哀通行于庙堂和市井,最受欢迎,也成为法语的代言人。剧院艺术家一边时时不忘以各种方式向先贤致敬(如莫里哀写作《吝啬鬼》时正患肺结核,此次的阿巴贡在剧中剧烈咳嗽),一边以崭新的表导演手法重新诠释古典剧作,并将之传播到国内外。
这也正是法兰西喜剧院的特殊使命。它肇始于封建时代国王开创的传统,经历了大革命时期短暂的十年分裂后稳固下来。300多年里,剧院已经上演了3000多部作品,积累保留剧目高达近2700部——且并不止于莫里哀与法国戏剧,而是涵盖世界各国从古典到现当代的一众名家,面向全世界的观众表演。
如此强大的输出能力来自法兰西喜剧院独享的尊贵地位与独创的现代化运营管理模式。作为法国五家“国立剧院”中唯一的“国家剧院”,法兰西喜剧院的相关法令由总统颁发。它既有文化部的全额拨款,又有丰厚的票房收入,还接受民间资助,为员工提供了全身心投入创作的充沛条件。
不得不说,成为该剧院的演员是令人羡慕的。他们经过考核后被录用为终身制,分为股东演员和工薪演员两类,都需经受喜剧院苛刻的轮流排演制度的检验。70余名演员每年需演出30多部剧,除了场次多(最多的一人一天演3场),更意味着每个演员都要与纵横古今的世界经典作品中的人物摸爬滚打。试想这些经历过莫里哀、高乃依、拉辛、博马舍、莎士比亚、契诃夫、莱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贝克特、尤奈斯库等大文豪磨炼的演员,要浅薄平庸都难。何况他们每天穿梭在宫殿般的剧院里,从上百幅素描、油画上的先贤肖像边走过,时刻被告知要保持谦卑。正是这种对舞台精湛演技的全方位探究,能让观众感到台上的演员个个身手不凡,又与英国等其他欧洲剧院的表演作风判然有别——那是一种将17世纪的高贵与雅趣不断融合的法兰西风范,有如一道道芳香馥郁、色泽浓烈的法式大餐,既愉人耳目,又滋养人心,让人长久地想念它的味道。
文| 颜榴(中国国家话剧院研究员、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
供图|新现场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