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思想家王守仁提出的“知行合一”观念，影响深远。知行合一并不容易，因为对事物的认知是一回事，把认知的结果始终贯穿到底是另外一回事。比如，不少人嘴上爱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当真的需要分享“玫瑰”给他人一下时，真正慷慨的又有多少呢？

近日，围绕“卧铺火车下铺是否可以允许中上铺的乘客临时坐一下”，特别是对“一屁股坐我脚上还不吱声”的情形该怎么办，有网友咨询铁路部门。12306客服回应称，相应位置使用权仅限购票乘客，乘车期间如果产生纠纷，可找列车员处理。

1807年世界上第一列客运火车运行以来，车厢秩序就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硬座车厢内有座的和无座的旅客如何相处？上述新闻呈现的争议，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难题。

理想的车厢秩序与现实的车厢秩序之间，总有不小的差距，由此衍生出“途中道德”问题。围绕硬卧下铺乘客该不该有限度地“让座”，在新浪微博上引发热烈的讨论。网友的意见，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观点：

争论最激烈的问题，莫过于“硬卧下铺的独享权是否可以被垄断”：“就算趴地上，你也不能坐人家下铺，买什么位置，享受什么待遇！”“你花钱买的是座位的服务，而不是座位本身，这也不是你家的座位，别人凭什么不能坐？”“那我买无座的票你能让我坐一会吗，毕竟座位也不是你的。”“这些问题互相商量一下不就解决了，这个社会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吧。”

部分网友认为，借用下铺的乘客应该先与铺主进行友好协商：“出门在外都得互相体谅宽容，当你睡上铺的时候，不可能一直待在上面不下来吧？”“买了票，使用权就是下铺乘客的，借坐一下也需要经过下铺人员同意。”“让不让座，由下铺的人说了算。”

少数网友反对将硬卧下铺权利绝对化的做法：“当代人对边界感越来越重视了。”“居然这都成为讨论的话题，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自私了。”“建议贴提示牌，让坐是情分，不让坐是本分。”

围绕硬卧下铺可否绝对垄断的争议，不论支持还是反对，都有各自的根据。赞同垄断下铺，不许他人染指者，是从商业消费者的权利出发，谁购票谁享受，这样的权利符合现代社会的权利观念。反对垄断下铺，主张有限“开放”下铺，这是从基本的人性需要出发，毕竟每个人都不可能是“下铺王”，此时此刻就知道“赠人玫瑰”的重要性。

这样的公共议题，属于典型的道德困境，严格说来，对此永远无法争论出个是非分明的“标准答案”。这样的困境，反映出社会问题的复杂性，究其原因，在于这是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这个新闻话题中的“二律背反”，集中体现在是否允许上中铺的乘客适当分享下铺的有限使用权，争论双方各自依据普遍承认的原则，本质上是权利原则和人性原则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的问题。

面对这样的道德困境，第三种观点的协商原则看似有效，但落实起来未必容易。从网友的言辞激烈程度看，不少网友的权利意识浓厚，“我的铺位凭什么让你沾光”的心理明显。对于坚持权利绝对化原则的乘客来说，协商无效是大概率的结果，提出协商者可能碰一鼻子的灰。如果下铺乘客不给协商留下空间，反而加剧了硬卧下铺的道德困境。

面对道德困境，倡导协商当然可以，要化解这种困境，恐怕还需要从培养公众的普爱心态做起。人在旅途，没有绝对的“下铺王”，当一个人经历过上铺、中铺和下铺甚至无座的经历后，在享受下铺待遇时，多点换位思考，恻隐之心有了，适当地“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何尝不是给自己遇到不便时提供便利的可能？

也许，有的网友觉得自己买到中上铺时，同样坚持不扰邻的原则，以捍卫自己的绝对权利主张。如果这样的网友意识到自己也会年老体衰，也可能拖家带口出行，可能临时身体不适，需要得到下铺乘客的适当关照，在这种情况下，下铺的绝对垄断权是否继续有效呢？

其实，途中相遇是缘分，车厢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内，同一车厢的乘客皆为邻近。珍惜缘分，让车厢的秩序充满着理性和智慧的光芒，让车厢秩序具有道德性，需要将邻人之爱作为一项乘车的义务来对待。这样的邻人之爱普遍了，包括硬卧下铺在内的道德问题自然减少了许多。

人类作为高等动物，应当意识到野蛮的危害和文明的可贵。人类的高贵之处，在于比其他物种更具文明的特质。文明是道德的产物，道德就像银行，需要每个人将自己的善意点点滴滴地“储蓄”起来。这样的“储蓄”，需要在公共空间变成具体的行动。当人人可以友好地对待身边的陌生人，对类似硬卧下铺的道德困境就不会争执不下了。

文/刘海明（重庆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图源/视觉中国

编辑/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