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去年冬天，我家暖气坏了，我很惊慌。倒不是怕冷，怕的是要请师傅来修。

有一次我在网上请师傅来疏通马桶，事前谈好八十块，师傅进屋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倒了两包粉末进去，然后说不行，马桶得拆掉。我问一拆一装多少钱，他说到时候再看，我说那算了，他要我先把那个粉末钱给他，一包四百，两包八百。

只好报警，他看我居然敢报警，要了一百块钱走了。临走时很厉害地说：“你家马桶就永远堵着吧。”我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之后我去楼下超市花了十四块，买了一瓶管道疏通剂，倒进去半个小时，听见轰隆一声，如冰消雪融，师傅的诅咒就这么被解封了。

在网上查了一下，这种事很多很多，有人甚至被宰了一万九。

疏通马桶技术含量不高，眼看有可能做大冤种，还可以挥一挥衣袖，让他不带走一片云彩。暖气设备要复杂得多，虽然邻居给我介绍了一个师傅，把价钱也告诉我了，我心里还是有点含糊。到时候人家把摊子支开再狮子大张口，可不是像撒一包粉进去那么简单了，报警都说不清。

是的，我承认我有点被迫害妄想症，另外就是最近《三体》看多了，看哪都有黑暗森林幻影。

还好这个修暖气的师傅回复我的口气很好，其实就是有来有回。有人会不回你短信，制造一种短缺感和压迫感。然后就是，这个师傅姓冯，我莫名觉得这个姓有一种老派的敦厚可靠。我承认这很唯心，无力者常有这种可笑的唯心。

等到师傅上门了，是个和颜悦色的人，这又让我放松了点。我见过有的师傅一来就咂嘴叹气，一筹莫展，把气压搞得很低，等到你快崩溃了，觉得你家这事神仙来了都搞不定了，他就可以一口价了。两个人这么临时性的关系，也有主场客场。

我家暖气的问题是有两个房间不热了，师傅判断有管子堵住，需要清洗一下。清洗过程比我想象得漫长，他站在设备阳台上操作，我在外面表示关心。

作为一个社恐患者，我们常常会表现得比正常人更热情，可能就像有病的人更想展示“我没病”，也像鸡精总是比鸡汤味道更加浓郁。

我脸上堆着伪善的笑容，一通客套，心想这怎么还没完啊，结束后我就好几天不用再搞社交了。

这时候我娃出来一下，探个头又进屋了。师傅问，你家高几？我随口答高一，然后本能地感到，会问我这个，他家应该也有个高中生。便问他家孩子高几，他说高三了。

机智的我再次想到，他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可能是希望我问更多。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个超级优秀的儿子，你问他今天星期几，他都能把话题转到他儿子在哈佛读博士这件事上。这位师傅极可能也是抛砖引玉。

果然，他女儿在本市最好的高中之一就读，初中我也很熟悉。

这下话题来了，我们详细地讨论了分科、补课、各校的升学率。上大学的话，是学校重要还是专业重要……在寒风飕飕的设备间门口，两个学生家长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想起上次这种场景发生，是在十几年前，那次，全靠“宝妈”这个身份化解了尴尬。

当时我们单位把楼下的门面房租了出去，其中有家洗脚屋，是那种很正经的洗脚。洗脚屋给了一些消费券冲抵房租，单位当成福利发给大家。

虽说劳动不分贵贱，但让别人给自己洗脚，还是很别扭。我继续发挥社恐人士专长，努力没话找话，按摩师是个年轻女孩，也在努力回答，大家都有点辛苦。

不知怎的聊到了自家的娃，顿时顺滑了起来。单是娃的吃饭睡觉，就有无数苦水可以互相倒，什么时候断奶，加什么辅食，都可以聊到地老天荒。

“宝妈”不只是一种身份，还是一种处境，在负一楼昏暗的洗脚屋里，两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因为共同的处境，瞬间成为莫逆之交。

那次体验使我获得一个社交小秘诀，和别人没话聊时就聊孩子，再内向的人，一谈起这个话题都会打开话匣子。这其实挺有意思，曾几何时，张嘴闭嘴谈孩子，会被定义为“俗气”，为什么不聊点更高深的话题呢？

而现在，孩子成为最热门的话题，我想一方面是因为人们更着意于“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未必就比聊孩子高级。另外，过去大人眼里孩子就是个简单的小动物，吃饱穿暖就行了，现在则是一个迷人的小世界，有无尽探索空间。同时育儿也是一场漫长的游戏，各种成败得失，让人孜孜不倦。你见过两个游戏爱好者谈游戏时的如醉如痴吧，那就好理解为人父母者的志同道合了。

对了，修暖气这事儿还没说完呢。全程总共三个小时，但有“高中生家长”这个身份加持，倒也不特别漫长。结束后师傅一定要给我优惠，我一定不要他优惠，我们像“好人国”里的人那样拉扯了几个回合，当然是扫码付钱的人占据了主动。

按照师傅的嘱咐，暖气温度升上来后我给他发了个短信，告诉他已经搞定，并发自肺腑地祝他新年快乐，祝愿他的女儿，顺顺当当，金榜题名。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