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生老师在旧刊室工作旧照 供图/王颖
◎夏晓虹(北京大学中文系)
张宝生是北大图书馆馆员,记不清是何时认识他的,但肯定是在旧报刊室。当时只知道他姓张,便从众以“小张”相称。这一叫就是二三十年。直到近日他因病去世,图书馆发布讣告,我才意外地发现,原来他只比我小两岁。
感谢与纪念
对书库内部报刊的存放位置最熟悉 可以手到擒来
小张长期在旧报刊室工作。我做近代文学与文化研究,需要经常查阅晚清期刊与报纸。除了《申报》《大公报》《晨报》等少量已经全套影印的报纸一度可以开架自取,大部分旧报刊都需要管理人员入库查找、搬出,工作量非常大。阅览室里虽然不只一位管理人员,但大家通常都是先找小张。一是因为只要他在,这种体力活他都抢着干,不让女老师染手。二来也是他对书库内部报刊的存放位置最熟悉,可以手到擒来。
有过一次比较的机会。大概是2006年,某次我去旧刊室,小张不在,一位女馆员帮我去取《新小说》。这份1902年11月由梁启超在横滨创办的小说杂志,由于其重要性,早在1980年就由上海书店全套影印出版。图书馆为了保护旧刊,一般只提供重印本。可想而知,我从小张手里每次拿到的都是这种版本的《新小说》。但那次偏偏是歪打正着,我花了不少时间等待,女馆员出来时,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不知道拿出的是否是我需要的刊物。这显然不是我看熟的绿色封面的合订本,而是开本更大的原刊。接下来的翻阅更让我有惊喜的发现,影印本未能涵括的广告,在被女馆员误取出的原本中均有完整保留。我也得以在《新小说》第七号上,发现了一则《(新出班本)黄萧养回头上套、京调维新梦成套(合刻)》广告,明示出《维新梦》的作者“春梦生”,就是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提到的“珠海梦馀生”。由此,我才写出了《晚清外交官廖恩焘的戏曲创作》一文,将《维新梦》这本作者存疑的曲本,正式归入廖仲恺的哥哥廖恩焘名下。当然,以后再找小张取刊时,假如有可能,我会特别要求看原本。
不只是熟谙书库内部结构,小张对北大图书馆的旧报刊情况也是了如指掌,堪称馆内第一人。2012年,那时杜维明先生在北大组建了高等人文研究院,邀我担任燕京中心主任。于是,我也开始关注燕京大学的出版物,曾经就1934-1948年间刊行的《燕京新闻》馆藏是否有全份写信请教小张,因为我在目录中只查到1934年有藏。我的信是下午三点多发出,五点刚过就收到了小张的回复,而且问一答十,非常详细:
我馆现存《燕京新闻》有一至八卷,一至三卷比较全,四至六七八也有很多信息,但不太全,九卷至十二卷本馆没有。因太平洋战争爆发,燕京大学被日本鬼子封闭,后南迁至成都。燕京大学在成都复校后曾出版过《燕京新闻》,是否齐全,目前不太清楚。抗战胜利后,燕京大学在北平复校,《燕京新闻》从十三卷开始复刊,有十四卷十五卷,期数零散。
而小张对馆藏晚清民国报刊的熟稔,和他完整地参与过旧报刊室的编目与数字化建设显然有关。在此过程中,他必须翻阅过刊,记录资讯,也因此获得了第一手资料。
很多学生在学位论文的后记中,都会向他致谢
我对小张最感激的则是,2004至2005年图书馆旧馆改造期间他的付出。2012年,北大图书馆建馆110周年时,我应邀写过一篇《享受最优厚的待遇》,记述受惠于该馆的种种情节,也特别提到了此事:
实际上,不只我个人,旧报刊室也已然成为中文系近现代文学研究方向的学生们不可或离的宝地。可想而知,2004年暑假开始,图书馆的旧馆部分将进行全面维修改造、该室将暂停开放的消息传出后,学生们有多沮丧!恰好在那个秋季学期,我预定开设“晚清报刊研究”选修课。于是,以此为由头,我找到曾经在畅春园55楼做过邻居的戴龙基馆长,请他设法解决旧刊的阅览问题。戴馆长果然急人所急,硬是在已经拥挤非常的连体新馆中,为我们保留了一方天地。我和学生们因此可以在现刊室中专门辟出的一小块空间里,挨挤着坐在紧凑摆放的四张阅览桌边,肆意查看所有的晚清民国期刊。这项特别的举措在馆中持续了一年,由此给小张等人造成的不便与工作量的增加,常令我心怀歉疚;而看到众多学子的课程作业以及学位论文得以按时完成,又使我至今心存感激。
其实,因为挤占了其他阅览室的空间,加以小张总是设法满足读者的需求,不免偶有越界,我也听到过其他馆员的冷言冷语。但小张始终任劳任怨,不予计较,照常服务。
正是由于小张全心全意为读者着想,无论老师还是学生,他都一视同仁,所以我们的很多学生在学位论文的后记中,都会向他致谢。我也听他如数家珍地讲过,有多少中文系的学生送论文或日后出版的著作给他。说这话时,小张脸上满是笑容,可以感觉到,这让他非常欣慰也非常自豪。
而小张对学生的熟悉程度,可以举一件趣事为例。2007年暑假,台湾年轻学者蔡祝青到北京访学,借住在我们已经回家的学生张丽华的宿舍,同时也继承了她的图书证。不料祝青第一次到旧报刊室冒名顶替,就被小张一眼识破,扣留了借书证。这让她大感意外,因为小张不需要对照片,就认出她并非张丽华。当然,此后蔡祝青还是继续到那里阅览,只是证件已换回正身。
2015年,年届60的小张退休了。但我起初并无感觉,因为他还是照常出现在旧刊室。由于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也是因为他对晚清民国报刊的谙熟程度馆内尚无人能够取代,所以小张被毫无悬念地返聘了。2019年新年相互贺岁时,我还提到:“你今年还会返聘吧,希望仍然能够在旧报刊阅览室见到你。”
他不时会写点资料性文章 我就至少看过其中三篇
接下来的大疫三年,图书馆的工作无法正常进行。而我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也曾经求助于小张,并一如既往地得到了他及时的帮助。时间为2020年3月18日,我正在写《晚清北京女学人物发覆》,论文是根据以前记录的资料写出,但还有一些引文、日期或期号存疑,需要查对。但当时学校封闭,我们住在校外,无法进入。我于是写信问小张是否还会到图书馆上班,如果近日去馆里,请帮我核对所需资料。正好是两个月后,5月19日,我收到了小张的回信:
夏老师,您好!因疫情严重,我们前一段时间一直没有上班,直到昨天才被召回上班。打开邮件,发现您的求助,感到愧疚。赶紧抓时间查找您所需要的资料。今已完成。不对之处,请指教,请您查看邮件。
附件中,小张已按照我的请求,逐一核查了《京话日报》《北京女报》《大公报》与《警钟日报》中的相关内容,我的论文才能够顺利完成。这一次的雪中送炭,因为发生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更让人感念。
也是最近我才知道,由于工作出色,小张1970年代曾由图书馆推荐,在北大国政系读过三年本科。应该是这段学历让他不满足于日常的图书管理工作,而期望对每日接触的书刊有更深入的了解。于是,忙完进出书库的活儿,小张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服务台后埋头阅读。集腋成裘,他也不时会写点资料性的文章,我就至少看过其中三篇。
第一篇应该是《三十年代的一本禁毒刊物》,我看后,推荐给当时正在《中华读书报》参与编务的张洁宇。洁宇读书期间也经常在旧刊室出入,和小张也熟识,此文很快于1999年3月24日刊出。
接着,2013年8月,小张又给我写信,并发来一篇关于燕京大学报刊的介绍文章。直到这次重看邮件,我才意识到此文的写作与我一年前询问《燕京新闻》直接相关,因为小张在信中特别说到:“我本不应当麻烦您帮我审阅和修改我的拙稿,因为都很忙,时间也很宝贵。但是我写的介绍燕京大学出版物的情况,我认为首先应当让您知道为好,以便以后能顺利地找到您所需要的资料。”由此可知,小张的写作也是出于服务读者的考量,实为其在图书馆工作的扩展和延续。过后,小张接受了我的修改意见,题目也确定为《简述燕京大学的报刊出版物》(原无“报刊”二字),该文收入了《北京大学图书馆第十一届五四科学讨论会论文集》(北京大学图书馆2013年版)。
我为小张看的最后一篇文章,是2019年12月他发给我的《燕京大学第一刊》,文中对燕大建校后最先创办的《燕京大学季刊》做了颇为详细的考察,缕述了其编辑与出版过程、主要作者与重要文章,以及刊物的历史贡献。我照例在文字上做了修改,再发还给他。此文2020年2月在《北京大学校报》刊出,这应该是小张的绝笔之作了。
得知小张住院是2021年5月间,12日,我写过一则短信问候,因不知病情,还以为并不严重。小张大概也不想让我担心,回复时只是说:“谢谢夏老师,我没什么,请您不要挂念,过几天就会好了。您也要多注意身体健康啊!保重!”我的慰问反而变成了他对我的关心,而他的病竟然并没有真的好起来,热爱长跑的小张过早地在68岁停止了他的人生步履。
我和我们的学生感谢你是应该的
7月11日,张宝生去世的消息传出,不少北大的老学生在朋友圈表达了悼念之情,“论文衡史”公号也及时推出了“逝者”专刊《从小张到老张——纪念北大图书馆张宝生老师》。而搜检我与小张的通信,2012年9月25日他写给我的一封长信值得完整引述,此信可以看作是他作为图书馆人,和读者相处的一份自我总结。这封题为“向夏老师致敬”的信是因小张看到《图书馆的瞬间与永恒——北京大学图书馆110周年纪念文集》而起(笔误已径直改正,标点也有调整,并做了分段):
夏老师您好!
我是张宝生,最近看到您为图书馆馆庆写的纪念性文章,深为您的治学精神所感动。至于提到我本人,在为您和您的学生服务过程中,您也给与高度的肯定和表扬,我实感惭愧。
我看得出,凡到我这里看民国旧报刊的读者,特别是中文系和外院的同学,都含有尊敬的眼光看待我,其实我也没有为他们做出什么显著的帮助,只是在现有的条件下,不嫌麻烦,不嫌劳累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就要退休了。将在两三年的时间里,继续努力,把工作做得更好些,以感谢您和您的学生们对我的信任和鼓励。
有一位女学生,名字叫林静(不知是叫林静还是叫林峥),我听说她去美国学习一年。她经常到我这里看旧刊,对我很尊敬,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在食堂,每逢见面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张老师好!”今年七月份有一天,在燕南园遇见她,她说:“张老师,过几天我准备到您那里去,要您的通讯地址,我在八月底就去美国学习,一年以后再回来。”我说:“好。”……可是,从那以后,就没有再见面,我还天天盼着她来。之后,我询问了袁一丹、陈帅峰等,才知道她在八月期间先去了德国,回来后又忙于退宿舍或办其他的事项,就匆忙地去美国(了)。我感到很遗憾,为什么不早一点把我的姓名和通讯地址告诉她呢?
我很珍惜和在校师生的友谊和友好往来,目前,和我保持友好往来的同学逐渐增多,有历史系的、艺术学系的、新闻传播学院的,中文系的同学最多。他们中有的赠送我学位论文,已出版的书(附有感谢之词),丁文、叶楚炎、杨早和他的爱人(得知已生了胖小孩儿)……有的与我合影留念(段美乔,还有艺术学院和历史系的同学),这些人使我深受感动。我将和愿意和我保持友好往来的师生保持到永远。我想如果您知道林静(林峥)的通讯地址的话能否告诉我,我好主动提前和她联系,祝愿她身体健康,学业有成。首先祝愿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谢谢!
张宝生2012年9月25日
我给小张的回信除了告知林峥的电子邮箱,主要是想表达我和学生们之所以感谢他的原因:
我和我们的学生感谢你是应该的,虽然这是你的工作,但你非常敬业,对待读者态度诚恳,尽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才会赢得大家的尊敬与好感。你信中提到那些已经毕业的学生有些仍然和你保持着联系,已经证明你的工作确实相当出色,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并且,这不只是一时感言,而是张宝生离去后,我们仍然感谢他、纪念他的缘故。
2023年7月26日
于兴城海上海酒店完稿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