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作家）

2023年的初春，我去到日本本州岛中北部的新潟县。在此之前，我没有深入探访过这个地方，虽然在我的文学版图里嵌着三个重要的名字——松尾芭蕉、良宽，还有川端康成，它是芭蕉和良宽的越后国，是川端的雪国。

在松尾芭蕉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奥之细道》中，越后是其游历的一站。《雪国》是川端康成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这三个不同时空的文学巨匠交织密切。松尾芭蕉自然是川端康成重要的精神源头，而良宽和尚的世界性声誉，是川端康成引发的。在196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辞中，川端康成多次引用了良宽的诗句，比如良宽这首辞世诗——“留给你们什么？春花，秋叶，杜鹃鸟鸣。”

在新潟，芭蕉和良宽之间的时空相汇十分动人。芭蕉是1694年去世的，半个多世纪后，良宽出生。他一生私淑芭蕉，也把行旅世界作为自己的人生范式，还模仿芭蕉，在自己的草庵外种了一棵芭蕉。良宽晚年曾经作了一首诗——“中秋月明，庭院里，背靠芭蕉量身高。”有分析说，是良宽在此有着与芭蕉比试诗艺高度的意味。但我觉得，这种胜负心良宽早就扔开了，就是单纯天真地致敬芭蕉而已。

良宽法师（1758-1831），日本曹洞宗高僧，著名诗人，越后国（新潟县）三岛郡出云崎人。22岁时投入国仙和尚门下。34岁时，国仙和尚逝世，良宽便云游四方。良宽幼时受到过良好的汉文化教育，结合日本传统文化，在汉诗、和歌、俳句、书法等各个领域成就斐然。后世将良宽与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并列为“江户四大歌人”。

跟所有伟大的灵魂一样，良宽的精神来源博大悠远。他跟松尾芭蕉一样十分心仪杜甫，被东方传统文化深处那些伟大的身影所感召。他写有一首汉诗《杜甫子美像》——“怜花迷柳浣花溪，马上几回醉戏谑。梦中尚犹在左省，谏草草了笔且削。”在这首诗里，良宽想象杜甫虽然已经避居成都浣花溪边，饮酒欢宴好不安逸，但梦中还在草拟谏书，反复修改。

良宽跟成都跟四川的渊源还有一段佳话。

在峨眉山清音阁下方的清音桥旁，有一个良宽诗碑亭，又叫中日诗碑亭。这个诗碑亭是日式的圆形草顶凉亭，亭的两边各有一块石碑，一块刻有良宽的线描肖像和生平简介，另一块刻有峨眉山下桥桩东流图以及桥桩的来历。

据说，在1825年的夏天，山洪爆发，峨眉山的一座木桥被冲垮。一根木桩沿河而下进入岷江，然后穿过三峡，到达长江下游，再进入东海，最后飘到了日本新潟县海边的宫川滨，被良宽拾到。良宽看到木桩上刻有“峨眉山下桥”字样，便知是来自中国西南佛教圣地的宝物。于是在上面题诗云：“不知落成何年代？书法遒美且清新；分明峨眉山下桥，流寄日本宫川滨。”良宽发愿，要去峨眉山朝圣，并把山下桥桩送回故里。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

中日友好协会在1990年兴建了良宽诗碑亭，算是完成了良宽法师的夙愿。亭内立有一块黑色的石碑，镌刻着良宽题诗手迹，背面镌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的应和诗——“禅师诗句证桥流，流到宫川古渡头。今日流还一片石，清音长共月轮秋。”

1831年，73岁的良宽和尚病重不治，即将告别人世。身边人问起有什么可以留给大家的，他环顾四围，空空荡荡，就写了这样一首诗回赠——“留给你们什么？春花，秋叶，杜鹃鸟鸣。”他的一生，住草庵，行乞食，落拓不羁，全然放下。物质上极为清贫，但在山水花鸟之间享乐不尽。他不循常规，性喜独处，最不喜欢“书家的字、厨师的菜与诗人的诗”。其作品，无论是书法和诗文，都呈现出一派朴拙天真之气，无垢之心内含巧妙的玄思，按他自己的话讲，可谓“腾腾任天真”。

时至今日，良宽已经成为日本文化的重要代表人物，被誉为“日本的精髓”、极简主义先驱。他以清贫孤独而自得的人生经历，以及独特的诗歌世界，影响了日本乃至全世界。

我最喜欢他的另外一首辞世诗——“红叶散落。闪现其背面，也闪现其正面。”寻常景物，细细咂味，妙不可言，深不可测。

2023.6.16

供图/洁尘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