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1989年动画电影的真人改编版本,电影《小美人鱼》在上映前就因选择非裔新人演员海莉·贝利出演美人鱼的行径引发哗声一片。质疑主要针对影片破坏了童年记忆与故事传统,有过分政治正确和逆向种族主义之嫌。
影片上映后,北美市场成绩尚可,但在中国等东亚国家的票房却十分惨淡,从中也可看出不同文化语境下的接受差异。影片延续了迪士尼一贯的政治正确套路,尝试以少数族裔叙事彰显文化多元主义,但取巧的政治表达与平庸的艺术水准,进一步暴露出好莱坞在当下所面临的文化困境。
迎合时代的政治正确
观众们对于电影《小美人鱼》的讨伐,主要集中在女主角的肤色上。实际上,大可不必对黑皮肤的美人鱼大惊小怪,因为这并不是迪士尼对经典童话主人公的第一次改头换面。
早在1997年,迪士尼就曾制作过一部真人版电视电影《灰姑娘》。该片史无前例地对男女主人公都进行了“换脸”,不仅请来彼时年少成名的黑人歌手布兰迪·诺伍德出演灰姑娘,还邀请亚裔男演员保罗·蒙塔班扮演王子。因此要论颠覆的程度,《小美人鱼》恐怕还要相形逊色。
除了改写童话,迪士尼也曾在原创作品里塑造过黑人公主的形象,例如2009年动画电影《公主与青蛙》中的公主蒂亚娜。在目前官方认证的12位“迪士尼公主”序列中,还有《阿拉丁》(1992)里的茉莉公主、《风中奇缘》(1995)中的宝嘉康蒂公主、《花木兰》(1998)中的木兰、《海洋奇缘》(2016)中的莫阿娜公主等为非白人公主。由此来看,迪士尼公主的肤色其实向来是很多元的。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如今被奉为经典的动画电影《小美人鱼》,实际上也是政治正确的产物。安徒生的原著《海的女儿》是写给成人的一首爱情悲歌。深居海底的小人鱼为了追逐跨种族的禁忌之恋,情愿丧失语言能力、忍受身体创痛,甚至在爱情无望时不惜化为泡沫、向死而生,去追求不灭的灵魂。
迪士尼版的《小美人鱼》对原著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将悲剧改写为俗套的大团圆结局,同时将原本安静而孤独的小美人鱼塑造得更加欢快开朗、充满活力,尤其是爱丽儿一头耀眼夺目的红发,更是对西方世界红发歧视的有力回击。
动画电影《小美人鱼》的这种改编策略,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政治正确风潮涌动、女性主义迎来第三波浪潮的历史语境是紧密关联的。另一个可供佐证的案例是,美国作家詹姆士·芬·加纳曾在1994年出版过一本《政治正确童话:不具歧视和偏见的童话》,以略带讽刺与戏谑的口吻改写了《小红帽》《白雪公主》《灰姑娘》等经典童话,从反面体现出彼时政治正确造成的谨言慎行的氛围。
正是在这种语境下,迪士尼在上世纪90年代接连推出多位少数族裔公主,并一改传统迪士尼公主被动、谦卑、温顺的特征,将她们塑造得更为主动、好强、冒险。由此可见,与时俱进地迎合不同历史阶段的政治正确,是迪士尼开拓市场的不二法宝。
后全球化的政治童话
那么为了迎合当下的身份政治热潮,真人版《小美人鱼》相比动画版主要做了哪些改动呢?
改动之一,在于改变了王子/男性与人鱼/女性之间的权力关系。无论是在原著还是动画版中,王子的正统身份都是不证自明的。但真人版电影却将王子改写为少数族裔女王的养子,而将美人鱼升级为高贵的七大洋公主之一,同时还展现出王子本人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焦虑。
在以往的叙事中,亚力克王子是仅凭歌声来判断真爱的浮浪子弟,真人版电影为了降低王子的渣男属性,煞费苦心地用了一些段落来展现他对爱丽儿心有所属的内心纠结状态。
结局的改动最为明显,影片翻转了动画版中王子驾船杀死女巫拯救爱丽儿的设置,上演了女性拯救男性的戏码。除了不可救药地爱上人类王子这一点之外,真人版电影竭力降低了女性对于男性的依附性,以此呼应当前汹涌的女性主义潮流。
改动之二,在于大力营造多元和谐的种族社会文化。为了体现文化多元主义,影片在人物肤色上大做文章,堪称“人类不同肤色大合集”。女王被设定为黑人尚可理解,海王的七个女儿也拥有不同的肤色,就让人不得不对海王这一人物的情感历程产生诸多疑问。片中,王子所生活的人类社会虽然被设定为偏安一隅的海岛,却神奇地拥有了种族融合的理想局面。爱丽儿畅游人类集市的段落,更是一场种族大融合的狂欢。
就此而言,《小美人鱼》不仅是一则爱情神话,更是一则后全球化时代的政治童话。影片表面上讲述的是亚力克与爱丽儿终成眷属,实际上讲述的是因为种种分歧而长久隔绝的人类社会和人鱼社会如何消弭隔阂、重建沟通。
影片的最后一幕颇有意味:亚力克与爱丽儿在各种肤色的人类与人鱼的共同目送下,携手踏上了新的海上冒险旅途。与动画版中人鱼族群的目送相比,这一幕的政治隐喻意味更为强烈:在一个逆全球化的时代,重新畅想一种新的全球化图景。然而,这种畅想放在民粹主义兴盛、种族隔阂重重的今天,多少显得有些虚妄与天真。
认真敷衍的艺术表达
真正令人不满的是,《小美人鱼》虽然在性别关系、种族身份等方面大费心思,但在作为根本的艺术层面却几乎是不思进取的。看完整部电影就会发现,小美人鱼的少数族裔身份与肤色并非关键,更明显的问题在于,从表演、叙事、运镜到声画配合等各个环节,影片都体现出一种缺乏想象力但又认真敷衍的平庸感。
作为迪士尼大制作,《小美人鱼》的制作阵容可谓豪华又令人期待。导演罗伯·马歇尔此前曾以执导歌舞片《芝加哥》(2002)扬名,也曾导演过《加勒比海盗4:惊涛怪浪》(2011)。监制之一的林-曼努尔·米兰达以创作兼主演百老汇音乐剧《身在高地》《汉密尔顿》而炙手可热。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小美人鱼》十分偷懒地几乎全部照搬了动画版的情节段落,同时既没有体现出创新性的歌舞巧思,也没有贡献出令人称奇的海洋奇观。
单就音乐方面来看,影片对动画版音乐进行了重新演绎,并加入了诸如“海鸥”史卡托说唱等较为生动有趣的音乐片段,总体来看无功无过。但要论对于歌舞片至关重要的声画结合效果,动画版还是远胜真人版,可见后者的分镜工作做得并不到位。视效方面,影片虽然将海王升级为坐拥七大洋的真正海洋之王,但海底场景的营造实在显得局促寒酸。海底世界与海上大战的乏善可陈,让人很难相信影片竟出自《加勒比海盗4:惊涛怪浪》的导演之手。
更明显的问题出在人物和表演。海莉·贝利的唱功的确极佳,但饰演的人鱼公主几乎全程表情呆滞,缺乏收放自如的情绪把控。更关键的是,演员本身跟角色并不相匹配。美人鱼作为童话人物的超凡脱俗感,以及她对于爱情勇敢无畏的追求,在真人版演员的表演中几乎难寻踪迹。
以影片中富有代表性的人鱼出水场景为例,姑且撇开动画版的经典画面不谈,导演自己在《加勒比海盗4:惊涛怪浪》中就曾奉献过充满了极致美感的人鱼出水场景,展现出人鱼之于人类的致命诱惑。相比之下,《小美人鱼》中的每一次人鱼出水,不仅缺乏美感,甚至还颇具喜感。影片某些段落中灾难级的打光与运镜,又把原本青春靓丽的海莉·贝利拍得让人难以直视,让美人鱼失去了应有的脱俗气质。正因如此,影片虽照搬动画版剧情,但人鱼与王子之间跨越山海与种族的爱情关系却并不像动画版那样让人信服,由此也难以让观众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与共情。
好莱坞的文化困境
电影《小美人鱼》专注于政治正确而忽略艺术创新的举动,暴露出好莱坞在今天所面临的日益加深的文化困境:
一方面,艺术政治化不断加剧。一个明显的趋势是,今天的好莱坞电影正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激进化、政治化。虽说并无完全逃离政治的艺术,但政治正确的言语规范在艺术创作中正演变成一种道德审查与审美霸权,由此挤压了艺术表达的空间。
以《小美人鱼》为例,影片虽然努力塑造独立主动的爱丽儿形象,但本质上并不能逃脱原著《海的女儿》所设定的女性为男性牺牲自我的话语框架。例如,片中爱丽儿与反派乌苏拉订婚宴上的打架撕扯段落,不免就落入了女性为争夺男性恩宠而展开内部竞争的窠臼。当创作者与观众将目光集中在种族问题时,却不曾察觉少数族裔女性又被悄然嵌套进了传统的性别秩序之中。
另外需要警惕的是,当政治正确在今天被日益蒙上贬义色彩之时,支持或者反对政治正确都正日益成为一种掩盖问题的修辞术。例如,当我们将日常生活或艺术创作中的某一现象评价为“政治正确”时,或许也是在将被这种做法所挑战的现状正常化;当我们从反对的立场将黑色美人鱼斥责为“政治正确”时,是不是又在隐秘的层面造成种族歧视合理化、正常化的风险?
另一方面,是文化原创性的严重匮乏。政治正确与特许经营基础上的跨媒介叙事,是好莱坞娱乐产业维持全球统治地位的灵丹妙药。尤其是2010以来,面对流媒体行业的挑战,以迪士尼为代表的好莱坞制片厂在减少原创电影数量的同时,越来越依赖大制作的IP电影以求降低市场风险,并依靠跨媒介的产业链条来提升盈利能力,从而导致电影产品原创性与多样性的弱化。
电影《小美人鱼》是迪士尼特许经营战略的充分实践,因此丝毫不用怀疑它的盈利能力——因为它作为重要品牌在进一步开拓少数族裔市场的同时,也会在主题公园等其他产业链条里不断发光发热。这或许正是好莱坞电影为代表的美国文化在今日的处境:以更加稳妥的盈利方式来维护全球娱乐产业的统治地位,去掩盖实际上正日益跌落的文化霸权。
文|李宁
编辑/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