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莉
《追随》和《逃跑的人》都是追寻家族秘密与往事的小说,读来让人有惊奇感。影影绰绰的故事是迷人的,这位年轻的写作者渴望从千头万绪中去拨开迷雾。很显然,程舒颖试图回到家族内部与历史深处,去寻找祖辈和父辈生活中的秘密。
《追随》里,作为外孙女的叙述人和外祖父李德厚一起返乡。有如拂去岁月的尘埃般,一个个人物浮在眼前,一个个故事逐一浮现。外祖父的姐姐,李德厚的前任未婚妻洪兰英,外祖母纪文秀……她为我们勾勒那些女性故事时,也内在地讲述她们的情感波折、身世来处。那是洪兰英的恐惧。“洪兰英独自生下了这第三个女儿后,几乎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叫村里太多的人知道。她的丈夫在外打工,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她知道他不会再养第三个女孩,路过打水的井、浮萍太满的池塘,从不敢往里望。”刚刚经历流产之痛的纪文秀最终决定找到洪兰英,抱养她手里的孩子。那便是“我”的小姨。小姨被抱养的身世慢慢浮现,而另一个故事的谜团也慢慢揭开。“外婆在去世前,除了喊我妈妈、小姨的名字,最后喊的,是自己的母亲。那一刻我忘记了难过或害怕,只想起小时候,外婆就告诉过我,母亲曾因为她是最小的女儿,在她五岁的时候,将她埋进粪桶,可最终又痛哭着把她救了出来。”小说讲的是一个家庭内部的故事,一个家庭里生育女孩儿的母亲们的遭际。不动声色的叙述外壳里,是柔软而令人感慨万千的故事内核。
年轻的写作者喜欢一层层掀开被尘埃覆盖的往事。《逃跑的人》里也是如此。女儿渴望知晓父亲的足迹,渴望了解当年那段历史。谁是逃跑的人?为什么当年父亲逃跑了而陈贞德留了下来?疑问在故事中流动,引领读者进入时间深处。一点一点,故事内部的光被点燃。“陈贞德希望自己的骨灰一半留在故乡,埋进陈小泉所在的陵园,另一半由战友带回新疆,撒在戈壁滩里,最好能看见发射基地的火箭。会场里响起了抽泣的声音,来自他的妻子和姐妹,我身边的父亲则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手指深深地嵌进额头的皱纹里。”《逃跑的人》里,是年轻一代对父辈生活的追踪与理解,更是青年人对理想主义者的深深致意。
追寻祖辈、父辈故事时,叙述人不是愤怒的、叛逆的孩子,当然,也不是言听计从者。叙述者对历史保有好奇心,同时也有疏离感,并不完全融入。她有她的怀疑与困扰,她冷静地旁观,以平等和克制的声音讲述。这种冷静声调让人想到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那是硬硬的有着金属质地的叙述语调,深具文学质感。——这是有意味的叙述方式,小说里的每个人仿佛都有着灰扑扑的脸庞,需要仔细辨认,而辨认需要耐心打量,需要抵抗时间的磨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写作者,开始拥有了她独特的叙述视角。
程舒颖生于1999年,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2021级硕士研究生。还记得2021年9月,担任程舒颖的学术导师后,我和她在北师大校园的林荫路上谈话。舒颖谈起她的小说家梦想,谈起她热爱文学的母亲和转业军人的父亲。当然,她也谈起对武汉大学文学院的感情,谈起高中时代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并获奖的经历……更说起,余华老师愿意担任作家导师实在是她的幸运,那真是梦寐以求之事。一转眼,离那次谈话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舒颖得到了余华老师的悉心指点与培养,小说面貌开始有了质的飞跃。而作为《当代小说二十家年选》及《中国女性文学作品年选》团队的重要成员,舒颖参与了我2021年、2022年的遴选工作,她对当下小说创作的见解犀利、不俗,我的主编工作因此而受益。
还是回到这两部作品吧,两篇小说是在北师大校园里萌芽并开花的,让人看到了一棵文学嫩苗的茁壮成长,但也并不能说作品完美无缺。事实上,小说带有年轻作者的青涩和一种执着的探索之气——小说作者有意对一些故事情节进行“埋藏”,在某些细节处理时语焉不详。对秘密的“埋藏”可能会使一些读者感受到阅读的愉悦,也会使另一些读者感到阅读并不那么顺畅,有颗粒感。但是,不管怎样,这样的埋藏、这样的叙述正显示出这位青年叙述人写作《追随》与《逃跑的人》时的理解力:我们对过去的事所知不多;我们波澜不惊的际遇里还有另一重生活;面容朴素的、埋藏着秘密的人身上也拥有自由飞翔的翅膀。
这样的理解力,令人赞赏。
原文发表于《当代》2023年第3期
张莉,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我看见无数的她》等。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优秀成果奖、华文最佳散文奖等奖项。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