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这世间所有乐器 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九霄环佩”琴的前世今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4-20 18:00

4月7日,春风和畅,广州松园茶叙。

溪泉氵营氵营 ,江河洋洋,空灵而清澈的《流水》旋律再一次从琴人指下流泻而出,溅落在千年古琴“九霄环佩”上,将千古知音、盛唐气象与中外和平交往汇聚了起来,浪漫而温馨。

“九霄环佩”是古琴雅名之一种,同名存世的古琴共有四床。这次在松园演奏的琴属于香港何氏收藏家,其余三床分别归于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等博物馆。这些琴斫于盛唐和中唐,是存世最古老的名琴。

故宫博物院藏“九霄环佩”

系出名门

千年古琴存世稀少

名琴必出名门。唐代专业斫琴有雷、郭、张、沈四大家,其中尤以四川雷氏、江南张越两家最为耀眼。隋文帝之子蜀王杨秀曾召四方工匠汇集巴蜀之地,“斫琴千面,散在人世间”。因此西蜀一跃成为当时斫琴重镇。

雷门名手辈出,共有三代九位斫琴大家,人称“蜀中九雷”:雷绍、雷震、雷霄、雷威、雷文、雷俨、雷珏、雷会、雷迅,颇有温瑞安武侠小说里“江南霹雳堂”的阵势。其造琴活动从唐朝开元起至开成止,前后约一百二十多年,其琴被尊称为“雷琴”或“雷公琴”。“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天宝末,雷俨被唐玄宗诏命为“鼓琴待诏”,一时风头无两。

西蜀雷门的做派刚猛大气,也契合“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作风。以选材为例,传统琴材多用桐木(属阳)为面,梓木(属阴)为底,雷家却剑走偏锋。世传雷威作琴,不必皆桐,他多在峨眉、无为、雾中三山里选取杉树。“遇大风雪之日,酣饮,着蓑笠,独往峨眉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有爱重者以‘松雪’名之。”是不是颇有武侠之风?

匠心必出鸿宝。雷琴的发音十分独特,像唐门暗器样散发着神秘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公式。其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其精妙如此。”(《东坡志林·家藏雷琴》)为了探究雷琴发音之原理,好奇心极强的苏轼不惜拆开自家的雷琴一探究竟,真是好奇害死猫。

当今存世的唐琴总数不过二十张,大半为雷琴,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九霄环佩”琴,其珍稀可想而知。

拥趸日少

唐琴成为千古遗音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这是盛唐时期诗仙李白听琴的感受。

《断(斫)琴记》《渑水燕谈录》等古籍记载雷琴发音,都言及“清”“实”两字,称其音如击金石。著名琴手董庭兰(就是高适送别的那位董大)演奏雷琴时的画风如此:“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琴音松、透、苍古,张力极强。

“阳春白雪,和者必寡”。九霄环佩琴胡风绕雪、峡泉声咽、佳人思愁的定位,与盛唐时期胡乐充斥、纵情享乐的时尚违和,故而其拥趸日少,江湖地位颇为尴尬。琴在宫廷内编制指标也少得可怜,因此存在感很低,近似透明,远不如琵琶、古筝、箜篌、锦瑟等。董庭兰这样的弄琴名家因为受众不多,被迫转行去吹觱篥(bì lì),琴事窘迫可见一斑。

中唐以后,与琵琶、古筝、箜篌相关的有名诗歌很多,唯一与琴有关的是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即便这样,后世深谙琴道的欧阳修还吐槽,怀疑韩愈听的其实是琵琶。细思也颇有道理,毕竟颗粒度更细腻的琵琶才能拨划出那种“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的味道。果真如此,那韩文豪听琴岂不听了个寂寞?当然最寂寞的应该是琴事。白居易曾经慨叹古琴的悲催:“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关注度低了,斫琴名手自然日稀,斫琴手艺随之下降,九霄环佩琴这些经典之作从此成为千古遗音。这份寂寥与落寞,就像弦上那一声悠长的泛音,浸着深秋山寺里的苍茫,在清凉的月色里携着桂花一起坠落。

重拾荣光

苏轼欧阳修等均是铁粉

琴在崇文盛世的两宋重拾荣光,弦歌之盛甚于盛唐。“搏拊、琴、瑟以咏,则堂上之乐,以象朝廷之治。”责任越大,待遇越高,官家编制指标自然也越多,仅祭祀、朝贺的大乐中要用琴八十张。据《梦梁录》称:“府第中有家乐,儿童多执笙簧琴瑟,最可人听。”又言:“其官私妓女……或捧龙阮琴瑟。”由此可知,此时的琴已经走出宫廷庙堂、文人书斋,飞入寻常百姓家,受众极广。

九霄环佩等唐琴皆以葛布裱于木胎外,而施以鹿角霜等混合生漆的“灰胎”,这种技术上的创新使得唐琴历千年而不朽。高远简约的雷琴又契合宋代复古、简约的美学风气,雷琴想不红也难。雷琴在两宋有无数的粉丝,其中就有苏轼、黄庭坚、欧阳修、曾巩等文坛大咖。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九霄环佩琴上最醒目的提款是一首诗:“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落款是“苏轼记”。旁边还有黄庭坚的行书,这显然有傍名人、蹭流量的嫌疑。不过,苏轼是雷琴的铁粉无疑。或许因为蜀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苏家藏有雷琴。苏轼不仅喜欢拆雷琴满足一下好奇心,更喜欢为琴写铭题诗填词。在西湖清月下,他曾请庐山玉涧道士崔闲弹着自家的雷琴,自己写诗以记:“……我有凤鸣枝,背作蛇蚹纹。月明委静照,心静得奇闻。当呼玉涧手,一洗羯鼓昏。请作南风曲,犹作虞书浑。”也许那床雷琴就是九霄环佩琴。

苏轼的座师欧阳修还是个出色的琴人,他自然以收藏唐琴为乐事,据他在《三琴记》载:“余为夷陵令时,得琴一张于河南刘几,盖常琴也。后做舍人,又得琴一张,乃张越琴也。后做学士,又得琴一张,则雷琴也……琴面皆有横纹如蛇腹。”官愈高,所得琴愈贵,颇有茶、敬茶、敬香茶的套路。在传世唐琴颇为罕见的当时,他家里竟藏有三张唐琴,自豪之感已然溢出文字之外。这雷琴或许是九霄环佩琴也未可知。

文艺范十足的赵佶也是个琴癖,其庙号里的“徽”字本身就与琴有关。雷琴、张琴等鸿宝自然逃不出他这个皇帝的掌心,也许那些九霄环佩琴都收藏在会宁殿的八座阁楼里,和他钟爱的钟书画茶等八宝在一起。九霄环佩琴不见于北宋文献,答案也许正在这里:“南北名琴绝品,昔聚于宣和,后归之残金。”(《云烟过眼录》)

《听琴图》

身价百万

成为超越器乐外的文化符号

直到南宋,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霄环佩诸琴才破云而出,初露端倪。

故宫博物院的九霄环佩琴为吴琚所收藏。国家博物馆的九霄环佩琴则为周必大收藏,其龙池左右两侧还镌刻有周必大行草书铭文,其题跋为“宋宁宗嘉泰元年四月二十二日”,这是九霄环佩琴问世后第一个清晰的足迹。

吴琚在史书上风评很好,他虽出身皇亲国戚且久居高位,却清心寡欲,平生最喜书法,“日临古帖以自娱”,明董其昌评吴琚云:“书似米元章,而俊俏过之。”周必大更了不得,其“著作之富,自杨万里、陆游以外,未有能及之者”。一贯自负的朱熹最佩服周必大的字和陆放翁的诗。古琴与主人,似青山与人,相看两不厌。

两宋美学崇尚简约、雅致、谦和、安静,古琴是庙堂礼乐之重器,又是文玩雅器,完美契合了宋人时尚,因此制作精良、用材讲究的唐琴在当时堪称珍宝。据南宋岳珂《桯史》记载,一床“冰清”唐琴当时可值两百万,令人咋舌,九霄环佩琴的身价可想而知。

除此之外,琴还是修身理性的道器。从峨嵋深山里走出的雷琴,弦上飞流着高山松风,直吹入红尘紫陌,涤荡心怀,澡雪精神,令人超然世外。“琴之为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

琴与鼎、钟一样,俨然已经成为超越器乐外的一个文化符号。

浮浮沉沉

九霄环佩再次了无声息

从南宋末到清末,其间六百余年,琴已经成为雅俗共赏的乐器。一贯高冷的琴甚至化身为传奇里百试不爽的撩妹神器,后世《西厢》有“琴心”,《玉簪记》有“琴挑”,都遥遥向司马相如前辈致敬。同时,琴在乐器榜上头名的地位也稳若泰山。明代严嵩被抄家时,在清单《天水冰山录》里,无论“古琴”“时琴”,都须与古籍、书画一般单独造册逐件上缴朝廷,而其他乐器如筝、琶之属,只需写明若干件,折合银两作价草草处理。

这六百年里斫琴高手如群峰并起,争奇角胜。仅以明代为例,有成化、弘治御制,有四藩王(宁、郑、衡、潞王),有高胜、惠祥等名家,还有南昌涂氏和吴门张氏等斫琴世家,蔚然可观。但是九霄环佩诸琴其间竟然了无声息,仅清乾隆时期宫廷画家钱载曾先后在吕姓、翁姓藏家中见过国博里的九霄环佩琴,这个片段如雪泥鸿爪般缥缈。

琴道亦如天道。无论唐琴、宋琴、明琴,“浑厚文秀”也罢,“雅正劲挺”也罢,“厚实朴拙”也罢,评价名琴的标准无非九德。“九德”即所谓: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以古、润、清为例,所谓古,指其琴音淳和淡雅中有金石韵。所谓润,指其琴发声不燥,韵长不绝,清远可爱。所谓清,指其琴声如金石,如风中铃铎。

大音希声。九霄环佩琴兼具九德,其隐退不是因为琴事的落寞,相反是因为琴事的喧嚣。他们就像遗世而立的隐者,在幽静的书斋、禅房、道院里,悠然自得,与“流水”“广陵散”“胡笳十八拍”“梅花三弄”这些故人相厮磨。他们又像闭门修炼打坐的高僧,不知外面甲子,哪管全身袈裟霜满如雪。“莫笑一樽留恋久,下阶尘土便纷纷”。

四美俱存

人与琴的传奇仍在流转

蛰伏千年的九霄环佩琴于清末民初若飞龙在天,一鸣惊人。1911年,大琴学家杨时百先生在所著《琴粹》最早为其扬名。九霄环佩诸琴样式皆为伏羲式,其琴材为桐梓,鹿角灰胎,琴面有千年形成的蛇腹断纹,间杂牛毛断纹,琴背龙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其形制、木色等符合世传唐琴的特征,最关键处还在于其音九德俱全。

诸琴中名气最大的当属故宫收藏的九霄环佩琴,其最有名的主人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古琴家、收藏家叶诗梦。他是慈禧太后的外甥,也是汪孟舒、管平湖、高罗佩的老师。庚子以前,他家收藏琴过百,其中以“九霄环佩”“昆山玉”等六琴为最,故自号“六琴斋主”。

叶诗梦的故事就像红楼梦的翻版。家国之变后,他从钟鸣鼎食的贵胄公子,沦为流落江湖的布衣平民。晚年的叶诗梦居住在隆福寺旁一间小房子里,自号潜园叟,以教琴为生。“茅屋半间,北窗一面,室内一几一榻,榻上一枕一被,几上一书一琴,此即叟之奉养物也。老叟每当春夏间,开窗对月以鼓琴,冬日向阳晒被,颇得天然佳趣,默默然如老僧入定,虽居陋巷亦甚安然,心旷神怡不以身为形役,逍遥自在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已至云耳。”活脱脱一幅陶渊明的样子。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庚子事变时,叶诗梦出城逃难时都不忘携带“九霄环佩”,像个忠诚无畏的文化守护勇士,这份挚爱让人动情。也许,每床跨越千年的九霄环佩琴后面都有无数个细节不同,但都一样感人的小传奇,讲述着斫琴者的匠心、奏琴者的妙手、听琴者的顿悟、藏琴者的忠贞。“良质、善斫、妙指、正心”。四美俱存,足可感动天地人神。人琴合一,琴曲流淌着的天道,早已融入华夏文化的心脉之中。

四年前,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了一场“国宝音乐会”。九霄环佩古琴,与日本正仓院所藏唐代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再次相逢。当年这对曾经相亲相杀的伙伴,一起供奉过开元皇帝,可记得沉香亭外的牡丹国色,大明宫前的万国来朝?只这如昔日的骀荡春风,穿越千年时空,吟唱着文化赓续的不朽长歌!

文并供图/甘棠散木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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