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时代作家中,李洱是个另类。一是作品很少,但出手即精品。爱惜羽毛,信奉“少就是多”,好作品经得起时间的淘洗与考验。二是独特,“知识分子”标签,清醒智性的写作者。作为河南作家,不好归类,他和文坛的“派”“代”都绝缘,现代派、乡土派、城市文学、晚生代、新生代、后先锋……李洱写过相关作品,但没有相似性,也没法归入其中的哪派。
似乎他总在夹缝中。刘心武当年主编“城市斑马丛书”,不得不将李洱的小说集去掉——他是该文丛唯一未被出版的。不是写得不好,而是实在不知该归到哪类。
对于这种夹缝状态,李洱也有反省:河南、陕西、山西是乡土和家族历史小说的厚土。他是河南济源人,与厚重的写实主义天然有缘,却没成为现实主义和写实性强的作家。
原因与上海有关。1983年,李洱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华东师大),那有全国最好的中文系。上大学时,李洱终日与格非、宋琳等华东师大的写作者在一起,还认识了格非的朋友圈:程永新、马原、余华等人,浸泡在西方文学和先锋文学的海洋中。
李洱毕业后回到河南,他惊讶地发现,大多数本地作家没听说过博尔赫斯。大家谈的都是现实主义,谈历史、家族与史诗小说。
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游走,李洱异常惜墨。他的视野中有太多高峰,让他在下笔时万分犹豫,但犹豫有时也是积累——李洱会反复修改,会沉下去阅读。李洱被分配到郑州教育学院任教,在那,他整整沉潜了十年。
李洱的小说《导师死了》发表在《收获》杂志。起初,格非觉得有点意思,便转给了程永新。他也觉得有点意思,就让他修改下。后来,李洱改来改去,变成了五六万字的小说。
在郑州教育学院(今属于郑州师范学院)任教十年后,李洱调入河南省文学院做了专业作家。张宇担任《莽原》主编期间,提出借用李洱两年,让他出任副主编。张宇说,借用“李洱的审美”,改造下《莽原》的个性与气象。这一借调,李洱就在《莽原》干了十多年。多年后,张宇写了一篇文章《李洱的光芒》,他对李洱的印象是:聪明而诚实,幽默而温暖。
大约在1998年,李洱、李敬泽、邱华栋、李冯与李大卫等人在李大卫家里,做了系列文学对话,后结集出版为《集体作业》。如今,关于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讨论,这本书经常被引用。
之后,李洱的写作进入了新的时期,他开始长篇小说的写作。2001年,李洱以先锋的手法,独特的文体,精巧、复杂的叙事技法,完成了长篇小说《花腔》。
作家魏微评论道,《花腔》最让我服膺的,是材料和虚构的完美结合。也可以说,小说家李洱借用了学院派的方法,在和材料的死磕中,非但没被材料淹死,反跃身材料之上,凌波起舞。更进一步说,史实把他箍得越死,他从史实中获得的虚构的自由就越多。
2003年,37岁的李洱,为躲避“非典”,借住在北京香山脚下的朋友家。面对窗外的山川、农田与河流,他完成了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李洱把故事中的利益关系、人性自私,以及看似平淡却暗潮汹涌的乡村政治娓娓道来,是李洱对“乡土中国”冷静的一瞥,精准、贴切,故事结实有力。
李洱说,《石榴树上结樱桃》写的不是《白鹿原》描写的乡土中国,而是现代的乡土中国。他出生在乡村,母亲常年农活家务缠身,父亲是老师。排行老大的李洱进了城,但小时候的经历让他对乡村有着深刻的感受。
李洱说,写一部乡土中国的小说,一直是我的梦想。当然是现在的乡土中国,而不是《边城》《红旗谱》《白鹿原》和《金光大道》里描述的乡土中国。我说的是现在,是这个正在急剧变化,正在复杂的现实语境中痛苦翻身的乡土中国。
《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德文版出版,德国总理默克尔因为喜欢这部小说,在访问中国时,不仅和李洱见面交流,还把德文版的小说送给国务院总理温家宝。
2005年,李洱开始写长篇小说《应物兄》。这个长跑马拉松持续了13年。
这部小说,初稿长达200万字,是沿时间河流顺水而下,人物众多,信息爆炸,结构复杂,故事逻辑精密的长篇小说。小说围绕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的筹备成立和迎接儒学大师程济世的“落叶归根”两件事展开。
李洱藏在《应物兄》背后的眼睛,审视的是全球范围内几代中国知识分子在变化潮流中的命运,包括“儒林”之外的芸芸众生、不同的官员和生意人。作者胃口很大,有正史、野史通吃的味道。不同的记忆和遗忘,不同的视角和思考,不同的生意打着不同的算盘,念的却是同样的“经”。
这个时代知识分子领域的各种现象和事件,学术伦理,TV学者,知识考古,夫妻反目,虎皮鹦鹉唱戏,串儿小狗被劁,孔子周游列国,屈原天问跳河,都被李洱一锅煮了。
和《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的速度相比,李洱写作的速度越来越慢,《应物兄》折磨了他13个春夏秋冬……三部长篇小说都回应了时代的真问题,既有文学史意义的突破,又有李洱自己的思考,他很早便提出,人物正从小说中退去,几乎所有长篇小说不再以人名为标题,他说:“你的生活经历和他的生活经历中的传奇性消失了,如果现在我们还写那种传奇性故事,会让人觉得这种小说很虚假;分析日常生活经验的小说,可能更真实。”
为回应自己在此方面的思考,李洱写出了《应物兄》,它是一本奇书,下卷比上卷更精彩。批评家王鸿生认为,中国的长篇小说都是前半部精彩,后半部写不好,但《应物兄》是个例外,后半部更好,这跟作家的思考能力有关。《应物兄》下卷,隐含着天堂与地狱的双重图景,描绘了个体如何在全球化中慢慢被耗干、被消失的过程,隐含屈原式的“天问”。
李洱计划这辈子只写三部长篇:一部关于历史,一部关于现实,一部关于未来。《花腔》是第一部,《应物兄》是第二部。《石榴树上结樱桃》是“非典”刺激的成果,不在他的计划中。
李洱的第三部长篇会是科幻小说吗?它将达到怎样的高度?也许,只能从李洱谜一样的思考中,寻求答案:“我逐步认识到,写作者永远不可能写出让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在一些人看来已经足够完美的作品,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却可能毛病百出,而他们指出的一些毛病,可能有助于你写出更好的作品;对于你自认为的失败之作,或许会有读者认为值得一读。坦率地说,这两种情况都在我身上发生过,这是鞭策,也是安慰。而我,需要鞭策,也需要安慰。”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