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随朋友去高陵。高陵离西安城区不远,30分钟车程,交通很方便。
高陵,闻名古今,西周时就筑有高陵邑,秦时即为京畿之地,秦孝公十二年置县,为我国历史最为悠久的古县。
高陵有奉正塬,俗称白蟒塬,状若土山,横亘于南,塬体高隆,称塬为陵,故名曰高陵。跟陕西其他埋葬皇帝的乾陵、泰陵、昭陵什么的不是一个概念。
高陵有泾渭二水润泽,得水而丰饶,可谓占尽天时地利。班固在《西都赋》赞这里:“五谷垂颖,桑麻铺棻。”唐代卫次公在《渭水贯都赋》中有“曳云间之清渭,洞开天府,及乎萦流一带”。这里的天府一般指关中,而高陵是关中的白菜心。
明代高陵出的状元吕泾野主编的《高陵县志》上有:“泾渭属流于前,山原遥峙于后,清谷在左,洪波在右,盖古形势之区,高明之国。”这天府之国和高明之国,让高陵成为冠盖三秦的形胜之地。
而名列“2008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和“2017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榜单中的,位于高陵区的杨官寨遗址,更让世人震惊。因为这个杨官寨遗址,把西安的建城史提前到了5500年前,中国历史的帷幕也很可能是从高陵区这块宝地上拉开的。可以推测,五千多年前高陵这块区域就是中华的文明中心。
而在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就闻名天下的郑国渠,让高陵始得灌溉之利,成为富饶之地。接着在汉武帝时(公元前95年)筑有白渠,高陵更是繁荣兴旺,是中国最早被誉为“天府”的宝地。从高陵泾渭分明的千古景观,到大禹治水引泾入渭的神话传说,从“秦赖以强”的中国古代最为伟大的水利工程郑国渠,到现代李仪祉主持修建的“中外观钦”的泾惠渠,哪一个不享誉天下,哪一个不让人叹为观止呀!令人想不到的是,开创了文景之治的汉文帝就是诞生于高陵的崇皇寺。再有,大唐的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也曾生活在高陵。
高陵的原野,广袤舒展,有阳光,有雨水,有河流,有村落,是个非同一般的好地方。我们来的时候恰逢当地的采摘节,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主人好客,邀请我们在高陵场畔农耕文化博物院饱饱地吃了一大碗臊子面,汤醇肉香,碗比头大,吃着豪壮无比,让人有吃完跟兵马俑一起列阵、一块去打仗的冲动。这个博物院被誉为全国品类最多、藏量最大的民营博物馆——关中农耕民俗文化遗产博览园,该园区建成以来,接待游客几十万人次,已成为人们寻找乡愁记忆的乐园。
位于高陵的“泾渭分明”这一千古景观,是我心中向往的地方。甘肃发源的渭河与宁夏发源的泾河在这里交汇,渭水黄,泾水蓝,一黄一蓝,泾渭分明,两股水流浩浩荡荡向东而去,久久不能融合。东面是骊山,山形秀美高峻,脚下是渭河,身后是小村南郭,有垂柳有芦花,有农人在垂钓,也不知能钓出些什么。秋风掠过水面,一阵清爽。看着蓝天树影,浮动白云,让我想起“十分秋色无人管,半属芦花半蓼花”的句子,无端有些感动。静谧安详的小村落传来一两声狗吠,小门里有老妪,探出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笑意。这让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站在门口高呼我回家吃饭的情景……有些恍惚。
如今,我退休了,闲下了便常常想起故乡,想起家,想起那座围拢四合的小院。但是回不去了,房已拆,家已无,思念中的家已变为一片车水马龙。老家变成了残存在内心深处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愫,敏感、柔软、脆弱,永远怕人提及,那是对生命、对人生的别有一番滋味。离家几十年,人有了太多的改变,不变的唯有这情。叶落归根,何处去寻觅昔日的梦境?何处去温习静谧的院落、袅袅的炊烟?思乡的煎熬是物质的,更是心理的,这种感觉或许正是我们的灵魂和命脉。
应该寻觅一处安放灵魂的清凉之地,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乡村。
当地朋友成英告诉我,村里不少老人搬到城里,跟着子女过日子去了,村里许多院落空置着,当地人正在探索一种模式,将空置的院落租赁出去,由着城里人来住、来收拾、来改建。这倒是个不错的思路,我问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成英说:“大家商量的。”另一个朋友任静说,房子是给人住的,人走了,房子就荒了,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农民还可以得点收入,城里人到乡下来住,也可以感受到田园的风采、邻里交往的和谐,是双赢的好事。
我让村支书打开了一座小院,院门口的柿子树被累累的果实压弯了腰,金黄的柿子几乎垂到了地面。我问怎么不赶快摘,支书说,摘了谁吃呢?
随着沉重的铁门的开启,我眼前展现出另一座两进的农家院落。几大间朝阳的卧室,大玻璃窗上洒满阳光,宽展干净的院落,可以养花种草,可以休闲喝茶。后院是土地,有树有后门。后门外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路,推开门可见田野、渭河,抬起头可见蓝天白云……我称赞院落布局整齐,私密安静,说打扫打扫就能住人。支书说,这样的空闲院落在南郭村和周边有50户,都闲着,可惜了。村里的人希望能有城里人住进来,为古老的村庄增添新的气息、新的活力,用很时髦的话说,就是“乡村共享”。
我感到了自己的孤陋寡闻,也感到了深入一步的诸多细节,比如价格问题、厕所问题、取暖问题、医疗问题、交通问题等等。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思考,闲适的前提必须舒适,舒展的前提必须舒心,这是一件得细细坐下来商量的事情。
离开南郭村时,村里的合作社正在收获红薯。农民们宣传当地红薯无公害、无农药,干面甜软,市面无所见。于是,我买了二十几箱,让他们发给西安、北京的朋友。数日后,朋友们反馈回来:南郭的红薯好吃!不知与南郭先生有无联系?
叶广芩,北京市人,满族。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协顾问,西安市文史研究馆馆员,西安培华学院女子学院院长。曾被国务院授予“有特殊贡献专家”称号,被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授予“北京人艺荣誉编剧”称号。主要作品有小说《采桑子》《全家福》《青木川》《状元媒》《梦也何曾到谢桥》等,长篇纪实文学《没有日记的罗敷河》《琢玉记》《老县城》等,儿童文学《太阳宫》《花猫三丫上房了》《耗子大爷起晚了》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老舍文学奖、萧红文学奖、中国女性文学奖、中国环保文学奖等奖项。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