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国内第一部系统梳理、扎实考证林徽音生平的著作,《林徽音先生年谱》全面梳理了林徽音教授对中国建筑学所作的贡献,以鲜活的史料回顾了林徽音坎坷而辉煌的一生。战争年代濒于绝境的生存状况和近乎于零的研究条件,没有打断林徽音(1935年更名为林徽因)和丈夫梁思成坚持多年的中国古建筑调查。作品也让后世的我们看到,前人为建立中国建筑体系、弘扬中国文化做出的卓绝努力。
本书作者曹汛先生是学界公认的建筑学家、园林学家和文史学家,曾师从于梁思成先生,从20世纪末开始,他积二十余年之力完成《林徽音先生年谱》,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富有家国情怀、敢作敢为、认真刻苦、才华横溢、人格独立的伟大女性。在装帧设计上,本书封面采用梁思成、林徽音二人毕生追寻的唐代建筑琉璃瓦的墨绿色,配以林徽音装饰研究手稿的金色曲线。
今天夜读,在林徽音坎坷而辉煌的人生篇章中,可见作者力图澄清种种关于林徽音传闻的喧嚣、无聊和浅薄。
《林徽音先生年谱》|曹汛著|文津出版社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这是林徽音先生在李庄所作《小诗》中的两句。林徽音先生是卓越的建筑家和设计师,又是杰出的诗人和文学家。她挑起两担云彩,建筑是她擎举的事业和一生职业,文学同样是她的事业和生命的追求。建筑家身兼文学家的,屈指数来,她可是绝无仅有。
▲与父亲林长民
林徽音祖籍为福建,1904年生于杭州。父亲林长民字宗孟,早年受业于林纾,与林白水为朋友,后来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的是政治经济,回国后创办私立福建法政学堂,任校长,辛亥革命后活动于上海、南京、北京等地,成为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外交活动家。林长民擅长诗文,工书法,且为人浪漫,有“万种风情无地着”之句,最为传诵。徽音为长民长女,父亲根据《诗经·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的出典,给她取名徽音,犹云懿美之德音。傅玄诗“徽音冠青云”,父亲对女儿抱有很高的期望。母亲何雪媛,后来又生一小女麟趾,未能长大。再小的弟弟妹妹都不是同母所生。母亲在家处境尴尬,在她幼小的心灵中造成阴影。她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深得父亲的喜爱。童年时代由大姑林泽民发蒙,和表姐们一起读书,她年龄最小又最调皮,有时似不经意听讲,叫她背诗书又无不成诵。受父亲的影响和姑姑的家教,她喜欢诗文和书法,喜欢思考,她早熟早慧,懂事以后,父亲成了她最崇敬最亲密的知己。辛亥革命后随祖父在上海读小学,随父亲到北京读中学。
1920年,父亲官场不得志,被迫去职,以国际联合协会中国分会成员的名义赴欧洲游历和讲学,携徽音同行,行前致函给她说:“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她在伦敦继续读中学,夏天放假随父亲往欧洲大陆旅行,后来考入圣玛丽学院。这期间父亲还带她认识了一批英国的诗人和作家,她读了不少文学名著,常到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诗籍铺听人家朗诵新旧诗歌。1921年春天,认识了来找她父亲的徐志摩。徐志摩倾心徽音,产生感情,可她还在未恋和自觉解看花意的时代。他大八岁,又是已婚的男人,还做了父亲。她见过徐志摩的夫人张幼仪之后,同情和怜悯油然而生,她害怕陷入“一大堆人事上的纠纷”,决定提前回国,聪明的父亲心领神会,放下一切,毅然陪女儿上船起航。徐志摩是一位浪漫多情的诗人,他热爱朋友,痛恨虚伪。林徽音更是水晶似的清莹透明。坊间传闻和小说把他们的交往写得如何如何,热闹过分。《一代才女林徽因》的作者先在台北推出此书,称作《林徽因传》,副标题竟然是“从徐志摩的灵魂伴侣到梁启超的钦定媳妇”,兴奋的热点带着时代的喧嚣、无聊和浅薄。
徐志摩有三首诗是写给林徽音的,还有一首《月照与湖》今已不传,他自己都直言不讳。林徽音的诗情绪纷纭,不大容易读懂,有的人只会胡乱猜测。如果仔细寻绎,把林徽音的诗读懂了,就全然不是瞎猜的那样,传流至今的诗作中,仅有一首是写给徐志摩的爱情诗,徐志摩也没有对任何一首诗做出应和。两人成了终生的朋友,徐志摩说他记得他们“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林长民逝去他写了《伤双栝老人》。林徽音生病时,他极为关怀,多次邀会朋友去一起探望。为了赶来听她的讲演,他乘运输飞机失事丧命,徽音写了散文《悼志摩》和《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诉说自己深情的悼念和怀念。诗人方玮德病逝后,徽音写诗《吊玮德》: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前一个“你”正是志摩,后一个“你”是玮德,她把他们都当作难得的诗人和亲密的朋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感情层次的微妙,本来是复杂含蓄的,传闻小说上把一些情节渲染得那么细致、那么炽热,又那么“现代”,除了傻瓜,稍有头脑的读者都不肯轻易相信,作者自己也未必相信,发发噱头而已。
林徽音1924年参加过新月社欢迎泰戈尔的一些活动,后来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做教授忙于教学,1931年生病在香山疗养,不能忍耐寂寞,开始写了几首诗和一篇小说《窘》。一般认为,林徽音走上文学道路,是由于徐志摩的鼓励和推动,实不尽然。早在1923年,她还是一位中学生,新月社还未挂牌成立的时候,徽音就在《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上,以“尺棰”为笔名,翻译发表了王尔德的散文诗《夜莺与玫瑰》,还以“光明、正义、平和、永久”为主题设计了这个专号的封面。《晨报》的前身是《晨钟报》,本是以梁启超、汤化龙为首的进步党(后改为宪法研究会)的机关报。《晨报》副刊的编辑是孙伏园。归根到底,她是跟着父辈前辈走进文坛的。
歌德说,每一个十九岁的青年,都是一个诗人。那年她恰巧十九周岁。对于一位早熟早慧的秀慧女子,若是1931年二十七周岁才开始发表作品,未免是起步嫌迟了。徽音家学渊源,从散文《蛛丝和梅花》的追述来看,她十六岁的时候,已精通中外文学,懂得了人性的细致,跃跃似喜,微风零乱,她能够得心应手地引着“林花谢了春红”“庭院深深深几许”,咀嚼着“斜风细雨”“重门须闭”“终日谁来”那样一些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情绪,以及“明丽如同单独的那颗星,照着晚来的天”,“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边,忧愁倚下她低垂的脸”那样一些西方诗句,作中西比较,以至于她的父亲不无骄傲地对别人炫耀说,论中西文学及品貌,当代女子舍其女莫属,父亲又说,“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
▲林徽音、泰戈尔、徐志摩
1924年泰戈尔访华,4月到达北京,由讲学社、新月社梁启超、林长民、胡适等人接待,徐志摩、林徽音等参加接待陪同。初到北京那天,林徽音穿扮成印度少女在六国饭店候迎。28日,泰戈尔在先农坛内的草坪上讲演,林徽音搀扶上台,徐志摩作翻译。吴泳《天坛史话》称:“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荒岛瘦的徐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5月8日,在协和小礼堂,庆祝泰戈尔六十四岁寿辰,文艺节目开始之前,由林徽音饰一古装少女,服装奇美夺目,又有黄子美的六岁小公子饰一幼童,两人恋望新月,宛如画图,全场鼓掌,叹未曾见。随后演出泰戈尔的著名诗剧《契成拉》,林徽音饰公主契成拉,张歆海饰王子阿朱那,徐志摩饰爱神玛达那,林长民饰寿神伐森塔。张彭春担任导演,梁思成担任布景。剧本未翻译,演出全用英语。《晨报》记者报道演出盛况,有“父女合演,空前美谈”“林女士态度音吐,并极佳妙”等评语。林徽音“一代才女”的美称,就是在这时传扬起来。她热心于戏剧,每有高论,据说梅兰芳发现有林徽音在场,自己都不敢坐下。
▲1936年,林徽音在山东测绘滋阳兴隆寺塔
这位当代才女,论中西文学当世女子无可比拟的林徽音,按说应该是走进文坛,以文学为终生事业,为什么却又突然决定放弃文学,去学建筑?一般认为是她在英国的时候,女房东(或又一说是房东的女儿)是一位建筑师,受了她的影响,她才坚定地、固执地放下文学,要学建筑。受了见到的一位建筑师的影响,可能确有其事,不过她自己不曾提起,充其量那也不过是一种近因,使她具体地知道了一些当时建筑师怎样工作,要有什么样的素质,以及怎样贡献自己的才智,等等。若是寻找她做出这个重大决定的根本原因,还得看到,早在她出国之前,她对于建筑和文学都有了较深的理解。文学是人学,建筑也是人学,在她看来,文学的描绘在于人和人的情绪,而建筑是人类生活的空间,产生情绪的环境。父亲教导她要报效祖国改良社会,要养成相应的见解和能力。中国传统文化包括儒家思想对她影响很大。杜甫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元稹诗云:“忆年十五学构厦,有意覆盖天下穷。”他们是作比喻,元稹学构厦也不是自己去当建筑匠师,而是学习政事,为社会服务。鲁迅临死时候留下遗嘱,叫他儿子不要做空头的文学家、美术家,那当然是林徽音选择职业以后的事。不过这种认识应该是一种普遍的想法。林徽音喜爱文学和美术,她最终选定了与文学和美术关系最密切的建筑艺术,而不愿意以纯粹的文学和美术为单一的终生职业,不能不说是一个英明果断的选择。她不但自己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一生的选择,还影响和推动了梁思成也和她一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梁思成喜爱美术、雕塑和音乐,谢林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两个人一拍即合,他们后来爱上中国建筑,爱上《营造法式》,他们结婚的大喜日子也选的是李明仲的一个纪念日,他们生了儿子取名从诫。《营造法式》在古代图书分类中称作史部政书类,即政事之书,能够真的以建筑师作为职业,为人类社会建造广厦,自然是倍感荣幸的事情。
▲梁思成、林徽音等营造学社成员在祈年殿大修现场
我们应该注意看到,1923年林徽音为《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设计的封面上,就郑重其事地画上了一个钟楼的正立面,那时候她不但已经爱上了建筑,居然无师自通,还能画出钟楼的正立面投影图,瓦垄都是垂直画的,檐口和翼角飞椽也都是规规矩矩的正投影。能画出一座建筑的正投影,对于建筑专业的学生来说,总要在学了投影几何和建筑初步之后。林徽音在这期增刊上发表翻译作品、做封面美术设计,都署了“尺棰”的笔名。尺棰取自《庄子·天下》:“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棰就是杖,庄周的寓喻是个现代数学上称之为极限的概念。《夜莺与玫瑰》写的是夜莺为了帮助一个青年得到一朵红玫瑰,便彻夜歌唱,以她的胸口,抵住玫瑰的刺,一边痛苦地流血,一边快乐地歌唱,直到天明染红了玫瑰,她自己在快乐和痛苦中死去为止。这个故事很美丽又很浪漫,我国有个杜鹃啼血的故事,大同小异。徐志摩后来才在《猛虎集》的《序文》中说:“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诗人也是一种痴鸟”,“口里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那时已是1931年。林徽音翻译《夜莺与玫瑰》用了“尺棰”为笔名,显然是永无止境地追求激励自己的意思,表达了一种献身精神。而这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学建筑,不是一心想做啼血歌唱的诗人。那么,尺棰的“日取其半”,是不是同时又使她想到把精力和才情分作两半,从事建筑,兼搞文学,“挑起两担云彩”呢?这个问题很耐人寻味。至少,她学了建筑以后,并没有忘掉和扔开文学。
编辑/陈品